“你老婆的工作还没落实,你下岗,孩子要上高中,那邮票说不定是命根子啊,”我说。“不能动。”我们默默地喝酒。来板房之前,我曾经打过几个电话,都是朋友,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请你帮帮忙!”只是说,节日快到了,有什么安排,有好事别忘了通知,过节一起乐和乐和之类的。
我相信我那经过掩盖的那语调如果是有心人一定听得出来,必有隐情啊。人到了这时候,多么需要理解、了解,多么需要在闲的时候烦的时候高兴的时候痛苦的时候得意的时候受委屈的时候有事儿没事儿的时候都能听你倾诉的朋友啊!大多数都洗洗睡了。
我又要了四瓶燕啤。慢慢喝呗。窗外行人越来越少。大街上汽车开过,车轮与马路摩擦发出的声音,被我从旁桌的几个爷们大呼小叫地划拳的噪音中分割出来,从来没有那么认真仔细地听过车轮子碾地的声音,“吱......”没完没了。“嗨!电话!”同学告诉我。我把耳机放在右耳上。“刚才怎么回事啊,我听着不对劲儿啊?”是我的朋友,曾有过救命之恩的老朋友。“怎么回事?”朋友呵呵乐了几声。在电话里听着真他妈亲切。“别跟我说没事,我还不了解你?”
我一时说不出话。“在哪儿呢你,我马上过去。”朋友说。“过来吧,”我说。“出了什么事?”朋友问。“过来吧,见面再说”。“不行,现在。”“刀搁在脖子上了。”我的声音有点枯涩。我长长出了口气,接着说,“碰上吃面的,嘬死不要命的了。”
“多少?”朋友问。“三万。”“在哪?”同学问。“别着急,我马上过去!”以前曾经救过我。什么都不为,因为说话说错了,送了点子药,上了名单,说,别让人跑了。朋友做证,说没听见。为了这事,朋友延期一年转正,入党转正。那年月,这比命还重要,污点。现在回想起来,谁都没错,错的是腐败,激起民怨了。
我让服务员撤桌,重新上。朋友从刘家窑赶过来,进城,大掉角,二十多里小三十里路。“什么时候的事?”朋友落座,喝了口啤酒,问。“上礼拜。”我回答。“早说啊,又闷在心里,自己处理?不行了别不承认,还是老脾气。”朋友说。“什么时候沾上玩面儿的啦?”朋友叫上菜,“身体也不能糟蹋啊。”“嗨,没活儿了,接了,谁知道......”
“还那么不谨慎,都四十锒铛一大把岁数的人了,”朋友把我的杯子接过去“你喝茶吧,瞧脸红的,别喝酒了。”“什么时候了?”朋友问。“明天晚上。”我答。“在哪儿交?”我指指同学,“他家。”“没事吧?”朋友问,肯定在想,同学为什么不出手。“没事,丫不敢。”同学说。“有本票,想出了,不让。”嗨,同学也有难处,别说了。我想。“明天上午我在小康乐等你。”我对朋友说。“实在没办法。”
“什么都别说了,”朋友说。“明天十点整我到。”干了杯中的酒,又问“够不够?”“够了。”我说,以后呢,怎么办?亚运村,小康乐。第二天十点整。我和朋友见面。他拿出报纸包,“三万整,了事,5000元零钱,先用着。”朋友说。
我将钱放进手包,什么话都没说。晚上我后到的同学家。桌上还是那两把上了锈的破菜刀。同学让座,照常我们还是喝啤酒,下酒就着小枣、核桃仁,山果,便宜,有营养。
这种场合有点希奇古怪,我讨厌“怪怪的”这种词,他妈的娘们儿腔,尤其是大男人说这种词让我起鸡皮疙瘩,有的情形你很难用恰当的词汇来形容它。这种场合可能在关于黑道的影视片中见过,现实中真的存在,只不过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标的大小不同而已。多少人经过这种场合后发达暴富或者失意破产;春风得意或者曝尸荒野。
有人说,当过兵、下过大狱、离过婚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未免牵强。林肯开始也没打过波托马克河,换了将,才过去,丘吉尔开始让摩尔人追的满世界跑二战胜利他居然下台了,美国的几个四星或者五星将军在西点军校求学的过程中坐过军刺,港澳台的大老被枪口指着脑壳的也有,主席受排挤老便秘,邓大人倒霉的时候差点饿死了。操,我又不是伟人,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吗?不就是点子挫折吗。新兵刚上战场时尿裤子嗓子会冒烟,挺过来照样滚雷堵枪眼,过后不就是战士了吗?
最后一个莫西干人教会了我敏捷、看地形、判断,钟为谁鸣的罗伯特教会我在恶劣的环境中打仗。真不算什么。谁让你丫自己做赔的啊?扯淡。吸面的正喝矿泉水,小眼睛瞪着我,这种眼神里面传达给我的是丫想下黑手,更多的是虚张声势,最多的是期待,是渴求,丫的欲望比我强。阳光暴晒下的花朵。“怎么着啊!”丫用的是感叹句,瞟我一眼。看我对瓶吹酒,丫站起来,打个趔趄,就是晃悠了一下,一只手按着把破刀,刀背刀刃儿失去平衡在桌面上发出响声,绿脸上泛出白色。“嘿,开,开,开他妈玩笑呢?”
“你丫坐下,急什么?”同学试着缓和气氛。“瞧你丫那点起子!”起子就是发面粉用的,起子少,发不起面,成不了事。“既然以后的机会你不要了,”我放下酒瓶,抹了把嘴,平静地对丫说,“我带来了。”我从手包中取出五摞百元现钞,往桌子上码,一摞一摞从桌面上推过去。我脑子里响起车轮子碾地的吱......的声音。拿起酒瓶又喝起来。
丫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我的动作。“点点,”我说。你丫完了,吸吧,六年七年的事。如果钱还在,机会就在,你丫全给烧了。我还在,机会就在,机会在,我还能活。你在麻将桌上一定见过手气好胡大牌的主,那嘴角想合都合不拢的笑模样。丫这时候露出的就是这种赌桌上的笑。是突然的,就象憋的大屁放完了的那种舒服的笑。
“开瓶儿酒,”丫对我同学说。“我敬你!”丫指着我说,把两把菜刀拢一块儿,推在桌角。“嗨,哥们,咱什么都别说,今后,诶,你,碰上任何事,找我。”丫脸上还真的有了点血色。“找我,找我。不找我,不够意思!”
我靠!见识了吧,什么叫真流氓假仗义。我底儿不潮,我的底丫不知道!事情已经过去。我没有与任何无关的人讲过这件事儿。家里人不知道。父亲每天早上在阳台上活动活动。一天晚上我回家,父亲说“你有进步了。”我很茫然地望着他。“你出门不打车了,知道坐地铁了,你得学会生活,懂得什么是责任。”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父亲说,我送你一句话,三穷三富不到老啊。
父亲是知名的学者型官员,聪明得很。我虽然没把自己的处境与家里说,但老人总能觉察出点什么。当初辞去公职,就是听父亲的一句话。“在这里干么呀,”他也曾对手下的硕士、博士说。“人要靠自己,创业,闯荡,成就点事。”
我的任何事情,父亲没有帮过任何忙。老人去世前,我在跟前守了三个月。现在我的桌子上还摆着父亲留给我的绝笔,我把它装进了像框。宣纸,毛笔字:“小胜勿骄,居安思危,胆略沉毅,大气必成。”在父亲留给孙子的遗言里,我第一次读到了父亲求学时的故事。那时家境已衰。一天,父亲去上学,天下大雨,父亲唯一的一双步鞋已经穿漏了洞,奶奶给他穿上大伯的一双旧皮鞋,很大,穿在脚上咣里咣当,到了学校,被同学取笑,在黑板上画了一双特大的破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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