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社会中,收入不平等可以分解为三个方面:劳动收入不平等、资本所有权及其收益的不平等以及这两个方面之间的相互作用。巴尔扎克的《高老头》中伏脱冷对拉斯蒂涅的著名教导,也许是对这些问题最为清晰的分析线索。
高老头原是一名面粉制造商,在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时期,靠经营面食和粮食赚了一笔大钱。他是一个鳏夫,为了给两个女儿但斐纳和阿娜斯塔齐在19世纪初的巴黎上流社会找个归宿,他牺牲了一切。他留给自己的钱只够支付在一家破旧公寓的吃住费用。在那里,他遇上了拉斯蒂涅。拉斯蒂涅是一名身无分文的年轻绅士,从外省来巴黎学习法律。他野心勃勃,但因贫穷而自卑,只好靠一位远房表姐的帮助,挤进了贵族、大资产阶级和王政复辟大出资人的豪华沙龙。很快,他爱上了被丈夫纽沁根男爵抛弃的但斐纳。纽沁根是个银行家,早就用光了妻子的嫁妆,搞些投机倒把的生意。拉斯蒂涅发现社会已完全被金钱腐蚀,于是很快放弃了原来的幻想。他得知高老头是如何被两个女儿抛弃的,感到十分震惊。她们沉湎于所谓的功成名就,却为父亲感到羞耻,在掏空父亲的财富后就很少与他见面。最后,这位老人在贫贱和孤寂中死去,只有拉斯蒂涅参加了他的葬礼。可是一离开拉雪兹公墓,拉斯蒂涅又被塞纳河两岸满眼的炫目财富所吸引,因此他决定去征服这些资本:“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他向这座城市呼喊,他的多愁善感和社会教育一去不复返。从此,他也变得残酷无情。
最黑暗的时刻是小说的中间部分,拉斯蒂涅面对的社会和道德困境时,伏脱冷给他上了可怕的一课,详细讲述当时年轻人在法国社会可能面临的各种不同命运。伏脱冷向拉斯蒂涅解释道,那些认为在社会上通过学习、天赋和勤奋就能成功的想法简直是异想天开:
到30岁时,你可以当一名年俸1 200法郎的法官,如果捧得住饭碗的话。熬到40岁,娶一个磨坊主的女儿,带来6 000法郎上下的嫁妆。这样已经要谢天谢地了。要是有靠山,30岁左右你便是皇家检察官,5 000法郎薪水,娶的是区长的女儿。再玩一下卑鄙的政治手段,你可以在40岁升任首席检察官……还得奉告一句:首席检察官在全法国总共只有20个,候补的有两万,其中有些不要脸的小丑,为了升官发财,不惜出卖妻儿。如果这一行你觉得倒胃口,再来瞧瞧别的。拉斯蒂涅男爵有意当律师吗?哦,好极了!先得熬上10年,每月1 000法郎开销,要一套藏书,一间事务所,经常出去应酬,卑躬屈膝地巴结诉讼代理人,才能拿到案子,到法院去吃灰。要是这一行能让你出头,那也罢了。可是你去问一问,50岁挣到5万法郎以上的律师,巴黎有没有5个?
即使拉斯蒂涅在班里名列前茅,很快进入光彩照人的法律职业生涯,他依然只能是收入平平,没有指望真正实现大富大贵。相比之下,伏脱冷向拉斯蒂涅建议的实现成功人生的策略确实更加有效。维多莉小姐也住在这栋公寓里,她年轻羞涩,眼里只有英俊的拉斯蒂涅。拉斯蒂涅娶了她,马上就可以染指100万法郎的财富。这可以使他在20岁时就拿到每年5万法郎(资产的5%)的收入,马上达到他梦寐以求的皇家检察官薪水的10倍,而要当上检察官,还得数年以后(这笔收入也相当于当时巴黎最成功律师50岁时的收入,可当律师还得靠几十年的刻苦努力和阴谋诡计)。
结论非常清楚:他必须立即娶了年轻的维多莉,就算她既不漂亮又无风韵。拉斯蒂涅眼巴巴地听着伏脱冷的教导,最后他拿出致命一招:要让维多莉的富爸爸认下她这个私生女,成为伏脱冷所说的百万法郎的继承人,就必须首先杀掉她的哥哥。而伏脱冷为了拿到佣金,愿意承担这项任务。对拉斯蒂涅来说,这有点儿太过头了:虽然拉斯蒂涅赞同伏脱冷遗产胜过学业的说法,但他不愿去谋杀。
伏脱冷的教导中最可怕的一点是,他对王政复辟时期社会的简洁描述竟包含如此精确的数字。我下面也会指出,19世纪法国的收入和财富结构就是如此,法国最富裕人群的生活水平是仅靠劳动收入生活的人无法企及的。在这样的条件下,为什么还去工作?做事为什么必须遵守道德?既然社会不平等本质上是不道德、不正当的,那为什么不能彻头彻尾地不讲道德,使用一切手段获取资本呢?
伏脱冷给出的详细收入数字无关紧要(虽然相当实际),关键的是,对于这个问题,在19世纪以及20世纪初的法国,只靠工作和学习的确达不到靠继承财富及其利息而获得的舒适生活。而且,18~19世纪的英国也非常相似。对简·奥斯汀笔下的主人公来说,工作不是问题:唯一重要的是财富的多寡,而不管财富是来源于继承还是婚姻。其实,“一战”前各地几乎都是这样,而“一战”标志着过往世袭社会的自我毁灭。美国是为数不多的例外,不管怎么说其北部和西部各州的“开拓型”微型社会是这样的情况,在18、19世纪,这些地方继承的资本几乎没有什么影响——不过,这种情形没能维持太久。在南部各州,奴隶和土地是资本的主要形式,继承的财富与旧欧洲一样至关重要。在《飘》中,郝思嘉的追求者们,和拉斯蒂涅一样,不能靠学业或天赋确保未来生活的舒适,父亲(或岳父)种植园的大小更为重要。伏脱冷不去考虑道德、是非和社会正义,并告诉年轻的拉斯蒂涅,他可以像美国南方的奴隶主一样过日子,享受着黑人带来的富足。很明显,伏脱冷对美国有着无穷的向往,而托克维尔似乎并非如此。
伏脱冷的教导让我们关心两个问题,尽管可用数据不太完整,但我将在下面几章中予以回答:第一,我们能否确信,现在相比于伏脱冷那个年代,先继承财富收入的相对重要性已经彻底转变?如果是的话,那程度有多大?第二,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我们认为这种转变在一定程度上发生了,那么它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还会被逆转吗?
本文摘自《21世纪资本论》
《二十一世纪资本论》对自18世纪工业革命至今的财富分配数据进行分析,认为不加制约的资本主义导致了财富不平等的加剧,自由市场经济并不能完全解决财富分配不平等的问题。皮克迪建议通过民主制度制约资本主义,这样才能有效降低财富不平等现象。
皮克迪在中,对过去300年来的工资财富做了详尽探究,并列出有关多国的大量收入分配数据,旨在证明近几十年来,不平等现象已经扩大,很快会变得更加严重。在可以观察到的300来年左右的数据中,投资回报平均维持在每年4%–5%,而GDP平均每年增长1%–2%。5%的投资回报意味着每14年财富就能翻番,而2%的经济增长意味着财富翻番要35年。在一百年的时间里,有资本的人的财富翻了7番,是开始的128倍,而整体经济规模只会比100年前大8倍。虽然有资本和没有资本的人都变得更加富有,但是贫富差距变得非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