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高压反腐、持续反腐的氛围中,以法治为议题的十八届四中全会行于2014年10月20日开幕。人们期盼着这次会议的成果,能够促进从治标到治本的转换,真正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
发生腐败的土壤是什么,贪官究竟是如何练成的?从山西这个反腐风暴眼今年以来撂倒的8名副省部级以上高官的故事,我们完全可以看到若干共性,看到在缺乏外部约束的环境下,无远弗届的权力,如何被稀缺的黑金资源将其内在的邪恶完全诱发出来,看到权力寻租的利益链条,如何自发蔓延并相互亲和,交织成错综复杂的网络。
自2014年2月以来,财新记者多次赴山西采访,我们特将对8名落马高官的调查分别整理成文,汇集成《山西贪官录》的系列报道。
令政策往事
记者:欧阳艳琴.罗洁琪
黄河北岸的山西平陆今年遇到了春旱,县里常乐镇后村的村干部老裴又一次想起了村里没有灌溉井。他们为了打井求过令政策——1962年至1971年间,令政策随父亲在后村生活了将近10年,从读小学到读初中,直至离开村子到太原工作,再之后在省城步步高升。
和绝大多数时候一样,令政策没有给后村打井提供任何资金上的帮助,他也没有帮助村里修路、修校舍。他不仅对昔日的乡亲如此,据说即使平陆县或运城市的官员到省城找他办事,也得不到他的帮助。
不过,有村民记得,令政策的父亲令狐野,曾在自家窑洞前打了一口井,供村民们取水。这口井和窑洞一样,早已被填埋。
2014年6月19日,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宣布,时任山西省政协副主席令政策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组织调查。面对一拨一拨来到村庄的记者,后村的村民还是说:“这家人为人正派,出事了我们都还不敢相信。”
勤俭之家
1962年,52岁的令狐野带领全家妻儿老小解甲归田。他没有回自己的出生地、原配和长女生活的平陆县常乐公社洪阳村,而是在常乐公社集镇附近的后村定居下来。当年的令政策已经十岁。
青年时期的令狐野,懂草药,又学过西医。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辈山西人不一样,令狐野不爱劳作,买了面穿衣镜,经常照镜梳头。边务农边从医的父亲在乡间口碑甚好,看不惯令狐野的新派作风,砸碎了他的镜子。令狐野负气出走,在集市上开了个小药铺。抗日战争爆发后,令狐野舍妻弃女,携带药品投奔延安,走上了革命之路。据《陕西省志•卫生志》,1938年11月,陕甘宁边区医院搬迁,28岁的令狐野被任命为医务科长,此后一直在中共医疗卫生系统工作。
在延安,令狐野再娶,1949年至1959年左右,妻子为他生下四子一女。令狐野在报纸上选择了五个当时见报率较高的词汇:方针、政策、路线、计划、完成,为五个儿女取名。网上有说法称建国后令狐野曾在公安部工作,又有说曾任陕西华清干部疗养院院长,但对于令狐野建国后确切的职位变迁,以及他为何于52岁时抛去官位携全家返回乡下,目前尚不得而知。目前已经103岁高龄的令狐野还健在,作为离休干部在山西一个干休所颐养天年,享受副省级医疗待遇。
回到后村定居后,令狐野请人修建了一个窑洞。与平陆当地的窑洞通常只有洞口不同,那是一个典型的延安窑洞,十二个门洞洞洞相通,占地一亩多,花费了一千多元钱,窑洞口挂着很多当地人从没见过的白门帘。村里的孩子都穿着自家纺织的土布,而令狐野的孩子穿着从供销社买的洋布,尽管也缝了补丁。令狐家的孩子用馍蘸蜂蜜,同龄的孩童拿着馍换令狐家孩子的蜂蜜。这些生活细节都表明了令狐野“延安干部”的身份。
令狐野返乡时,是新中国的十三级干部。根据1956年国务院规定的军地级别对应关系,十三级干部即副师级,属于高级干部的基线,每月工资165元。他的妻子原是护士,每月工资也有60元。在常乐,人们稀罕地称返乡的延安干部令狐野“十三级干部”。
返乡之后,令狐野在乡里免费行医,夏天农忙时给生产队送仁丹、保喉片,为全县培养了几十个赤脚医生,并且提供免费吃住。与乡里相处也很融洽,饼干、糖块、罐头,有好吃的都给农民的小孩。一位村民说,自己这辈子吃的第一个罐头,就是孩提时令狐野给的。
令狐野的几个孩子也非常友爱,除了最小的令狐完成幼时不懂事把玩伴的头打破了以外,其余几个和同龄人从不打架、吵架,甚至有的从不高声说话。
在村里上学的令政策寡言少语,但口才很好,当着班级的宣传委员;挑灯夜读,学习刻苦,但成绩从来不是第一,总在第五、第六。
和令政策同龄的乡亲杨晋(化名),时隔40多年,仍然清晰地记得当年他看到的一幕:在沟壑纵深的黄土高坡上,在一片绿油油的玉米地北面,令政策和兄妹们站在自家窑洞口,声情并茂地练习演讲,令狐野坐在小板凳上,逐一点评。窑洞顶上,站着好奇的乡邻鼓掌喝彩。
“我常常站在窑顶上看着他们在院子里演讲,满心的羡慕,觉得他们家的孩子很厉害,是有文化的。”这样的家庭教育让五兄妹长大后,口才颇为出众。
作为延安革命干部的儿子,令政策从小按着父亲的要求下地干活,年少时拾麦穗,年长时锄土。
村里的老支书还记得一件事。克行艰苦朴素的令狐野为了省几个碗,砍了一根木头,在上面凿出五个槽,把菜和馍盛在槽里,让令政策和兄妹五个围着木槽吃饭,“像喂牲口一样”。事实上本不必如此,令狐野夫妇每月的工资相当于全村劳动力的收入。
“红卫兵”
1966年,令政策刚刚读了一年初中,“文化大革命”来了,学校停课。和其他地方一样,在常乐公社,动辄举行万人大会,学生们也被要求列队参加,聆听斗争指示。“红二代”令政策还被选出来,代表同学们到首都北京,在天安门城楼前潮水般的“红卫兵”中接受毛泽东的检阅。
作为从延安回来的革命干部令狐野,阶级立场也十分鲜明。他在后村免费行医,但会先问病人的“出身成份”,成分不好的人很难进他家门。洪阳村村民马莹(化名)说,曾有一名病人说自己出身不好,来一趟不容易,请他多开一些药。令狐野大怒,当场撕碎处方,把病人撵走。甚至在挖建自家窑洞时,对于来帮忙的乡亲,他也按照“出身成份”分别对待。如果是贫农,他就会多给工钱,递烟倒水,如果是富农地主,他就会少给钱,并指派粗重的活。
“令狐野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性格比较偏执,爱在政治的问题上较真。”马莹说。
在集市买东西的时候,令狐野也会计较别人的出身成份。80多岁的谭家(化名)还记得令狐野买过他的葱苗,因为他是贫农,令狐野慷慨地多支付了一元钱。
紧接着就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知青下乡的先进事迹,是令政策的弟弟妹妹在班级读报的主要内容。1969年,皮肤黝黑、高高瘦瘦的令政策下放到硫磺厂当工人,负责搬石头垒火炉,每月工资38.9元。硫磺厂里的味道很呛,工人们没有口罩,令政策和大家一起住在工厂平房的宿舍内,等到放年假才能坐大卡车回家。几个月后,令政策调到了常乐公社医院,在药房“拾药”,有点步父亲后尘的样子。但这种日子没有持续多久。
在同学何贵(化名)眼中,令政策极为忍耐。他出身好,不乏上门说媒者。在常乐公社医院“拾药”时,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位在棉花加工厂上班的姑娘。何贵说,有一段时间,令政策常常对他倾诉心事,说无法接受姑娘有白头发,可是既不敢违抗父命,也不敢拒绝姑娘。有一次,他服了几片安眠药,睡了整整一天。
后来,这桩婚事终究没成,令政策和当地邮政局的一个女话务员谈了恋爱。
为官生涯
1971年是令政策的仕途起点。
出身延安干部家庭、政治条件优良的令政策时年19岁,被“组织”选中,从常乐公社医院直接调到山西省委办公厅机要处,开始了43年的为官之路。
2012年,令政策回乡,第一次参加中学同学聚会。同学何贵回忆,那一天,身为山西省政协副主席的令政策也能来,在场的人都很意外。“政策很平等,没官架子”。在喝酒叙旧时,60岁的令政策对着同学们感慨,一直不知道当年究竟是谁看中了他档案,“总要找到那个人,好好感谢人家”。
令政策步入仕途的最初20年升迁缓慢。1982年入读山西大学中文系干部专修科之前,他一直是山西省委办公厅机要处的一个普通干事,1986年才第一次获得擢升,成为山西省委办公厅文书信息处副处长,其后任省委机要局副局长,共有17年在机要部门工作。
机要处主要职能是管理要害部门核心机密文件、密码、密码机的传递,机关要件等的收发。令政策的老朋友说,密码经常更换,机要工作需要非常强的记忆力。1976年,运城地震,令政策和一位女机要员被下派到运城支持机要工作。
1997年,令政策进入行政部门,担任省粮食厅副厅长。这是一个运城籍官员居多的部门,令政策的上司就是他的老乡高志信。后者曾在运城违规修建“粮神殿”和粮食职工培训中心,2007年被免职。
令政策一位在官场的多年朋友向财新记者评价,在省委工作23年之久,令政策得到一个副厅级官衔理所当然。
但2000年,48岁的令政策鱼跃龙门,担任省发改委副主任的要职,且很快开始主持工作,四年后转正。2008年离开省发改委“衙门”时,他成为省政协副主席。回顾他的升迁轨迹,他的朋友说,2000年的提拔,应是为后来升上副省级做准备。
在官场上,忍耐的令政策显得才能平平,谨小慎微。在主持山西省发改委工作的5年时间里,令政策因为害怕提拔错或者得罪人,几乎没有提拔过下属。
上述朋友也回忆说,曾有人希望通过他向令政策送礼,他说,令政策十分谨慎,是不会收礼的。令政策落马的消息传来,令他十分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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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中国又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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