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别论命,只看心性灵。十分英雄汉,难配如意卿。
八字生得巧,七十不偕风。痴聋黑又哑,偏偏得多情。
身边小娇娘,美与貂蝉平。眉清目秀男,挽个笨母熊。
婚姻这路神,你就是骂他、损他、毁他、辱他,总是不亏他!为啥?你看那世上的男女:缺胳膊少腿、斜眼歪鼻子的丑汉,却得娇娘伴眠;聪明伶俐、眉清目秀的轩昂男士,多与夜叉暖足!真真是颠倒了红线、错乱了鸾俦。你说,这一路神,岂不是该受诅咒么?这都是笔家见景恨情、漫野的浩叹,咱也不必深究。
话说尚让在路上不紧不慢,晌午饭时赶回家乡尚岗,拜见父母。尚老员外见小儿回来,喜不自胜,笑得咧着个嘴,亲来看茶端饭。尚让不好意思,对老爹说道:“你别忙了!我自己来。”
吃饭时,尚让停饭在口,问老爹道:“这几天,你可去过八叔家?”尚老员外说:“闲时没事,常去走走。你八叔一向在薛邑教武授徒,前天回来,昨晚上又走了……”尚让不喜听老爹絮叨,他截住话头,急问道:“巧云姐可还在家里?”尚老员外说:“她不守家,她去哪里?女孩家大了,嫁不出去,也是愁。”尚让道:“我给她寻下一头亲事,不知道中不中?”尚老员外笑道:“你八婶听见你这句话,可不稀罕死!中不中,去说给她,也算是本门自己,没忘她家。”
原来,这尚岗是个很大的村庄,有三百多户人家,大多都姓尚。据说,这一村的尚姓人家,乃是隋朝名将尚师徒的后代。尚师徒以军功官拜大隋朝右武卫大将军、潼关镇守使、濮国公,一手统率着数万劲兵,翊保着大隋皇朝。他又身为天下第九条好汉,是隋文帝的宠臣。尚师徒晚年告老还乡,居住在黄河岸边,守着个偌大的家业,茶酒之余,就是教子孙习武读书。其嫡孙尚嗣业,曾随秦王李世民征战,只身打遍黄河南北,不遇敌手,人称“尚两河”。后来,尚嗣业随李勣征伐高丽,数立大功,竟阵亡于高丽城下。李勣十分惋惜地说:“吾有尚两河,蹬城不用说。”可知其勇矣!尚两河传下二十多代后,子孙众多,已经是蔚然一村了。这个村有个族规:子孙尚武。他们世世代代,不论男女,都得练功习武。所以,他这一村呀,人人有功夫,家家会拳脚,五六岁顽童,门前丢身架;六七岁女娃,院内踢沙袋。真个是:
老妇扫地耍枪法,少年耘田也练刀。
尚让有一门远族叔父,名儒,在族里排行老八。尚儒自幼习武,练得一身好功夫。少年从军,被许州忠武军选为裨将。他战吐蕃、守安南、拒南诏、平蛮乱,身上有十几遭功劳。然而,他生性耿直、不娴运动,升不上去。后来,他又被调去镇守成都。适遇突将营作乱,他也身受牵连,被军中的都虞候刑讯未果,暂时羁押在暗室。当夜,突将营的八千壮士都被节度使高骈所屠,投尸于大渡河中。尚儒被都虞候所拘,没有回营,也算是因祸得福。后来,都虞候奉高骈之命,要把尚儒斩首,偏偏有人事先给他报了信。尚儒大怒,运动功力,呼嗵一声,推倒屋墙,打倒守卒,连夜逃回了老家。数月之后,其妻携儿带女,竟然躲过高骈的诛杀,一路寻讨,回到了鄄城。
尚儒祖上原有坡田沙地三百多亩,然而他自幼练武,不会耕种,致令土地荒芜。三百来亩田地,不充一家四口之腹,说来也是笑话。恰在这时,适逢兖州薛邑的铁山寨差人来请武师。因那铁山寨常受徐州乱兵的骚扰,寨里就把本寨的丁壮选出二百人,编为寨兵,拿起刀枪,以卫村寨。铁山寨主打听到鄄城的尚岗村乃是习武之乡,他就备下厚礼,叫人来聘武师。尚岗村里的尚家武师成群结队,但因薛邑地近徐州,有碍军乱,都怕得罪军门,大家都找个事由推托不去。尚儒倒不以为然,他欣然接了铁山寨的聘金束脩,慨然前往。他这一去,竟是在铁山寨教了七八年的徒弟。七八年中,尚儒甚得薛邑子弟的爱戴,寨里寨外倒也平安。
近年来,尚儒渐见烦恼。你道为何?原来,他有个女儿,名唤巧云,因女儿练习武功,把手指练得像生铁一般,人送外号“铁耙子”。她已经年过二十六岁了,还没有出嫁。因她自幼生长在军营,酷爱刀枪,加上尚儒为将,闲时没事,常把拳脚刀枪教习女儿一二,也不过做个消磨时光的因由。岂知,女儿竟入迷途,整天一味地练武使拳。十二三岁时,等闲仨俩壮汉,不是她的对手。及至十七八岁,她虽然出落得花朵一般的人才,只是不知收敛,终日站马步、踢飞脚、舞长枪、劈铡刀。虽说三五十个人不是她的对手,到底是女孩人家,十七大八的,蹦蹦跳跳,令人咋舌。也有远近来提亲的,见人相面,面似芙蓉荷花,是个好闺女;及看手时,像个带茧的铁耙子!男家看了,不觉喷鼻,一个个摇头而去。有那家境略为寒酸些的男家,尚老婆子却又不愿意。如此东挑西拣,耽搁下来,尚巧云就二十五六出头了。偏这妮子,她见嫁不住个好对头,索性又寻来尚让,叫给她大书一联,挂在闺房。你道所书何字?仰目望去,却是:日练一口铡,夜习两把刀。有那前来提亲的人,见了这副对联,越觉害怕,嗣后竟是无人敢来问津了。正是:
俗人不识巾帼志,却笑梅花不报春!
尚儒夫妇每见女儿,不是长吁,就是短叹,心里老是不快,后悔不该教她武功。那尚巧云却十分泰然,常对爹娘说:“恁俩别嫌女儿嫁不出去!难道天下的女儿,都要嫁人么?女儿在家,守娘孝爹,有多自在,谁耐烦相伴生面男人?叫人心里不快活。”尚儒闻言,呵斥有加。那尚巧云却是大鹏转身,笑声如铃而去,惹得二老越发烦恼。
有一首诗,单说那女儿嫁不出去的烦恼:
女娇养育二八年,便要花开并蒂莲。
最怕该婚无媒问,愁得老父咬牙关。
父母变色塌眉爱,嫂兄嘴噘戳手尖。
一旦春心守不定,街坊耻笑邻居嫌。
尚让在家歇了一天,次日就来到村西头看望他八叔。尚让来到尚儒家的门前,看见五六个儿童,在门外嬉闹比画。这群儿童见了尚让,嘻嘻哈哈地乱叫“小叔”。他们嘴里叫着,竟是个个出拳伸腿,要与尚让较量!尚让笑着拱手:“不得闲!不得闲哩!”说着,推门进院。看时,只见尚巧云:
上面头挽青丝,身着箭袖小褂。下穿牙红灯笼裤,腰围纻丝宽带。舞动双刀,呼呼生风。只见刀光闪动,难觅人在何方。忽然一跃飞起,双刀直劈两翼。足尖落地无声,双刀收时无形。
有一首诗,单说那女儿练武的光景:
东方日色才早霞,一副红装耀眼华。
钢刃舞开秋水冷,晨风旋动柳春纱。
鲲鹏展翅劈杀厉,白鹤冲天头顶压。
转跪仙童拜观音,收身仙姑若莲花。
尚让见了,心里暗赞:“看俺姐这功夫,已经练得与胞兄平手了,仙芝恐非对手。”
尚让正在赞叹,尚巧云早已看见他,呲的一声,收了身架,擦了一把汗,笑道:“呀,俺秀才兄弟来了!稀客呀!”她朝上房叫道:“娘,秀才兄弟来了。”
尚儒婆子听见,出门来看,见是尚让,殷勤叫道:“侄娃子来了!快,屋里坐。这阵子哪去了?有些黑瘦哩!”尚让忙要跪下磕头行礼,婆子急忙扶住:“免礼吧!别费事了!我可烦这一套!”她嘴里说着,拉着尚让进了堂屋。
这个老婆子呀:
心中正发三分愁,忽地吹来一阵风。
尚让进房坐下,婆子忙催女儿去端茶。尚让拱手道:“八婶,你老也坐吧,别叫巧云姐张忙了,坐下说话吧!”尚儒婆子嗔道:“不忙!不忙!”转又低声说:“叫她闲住干啥!啊?不是打沙袋,就是去拍树。舞刀弄枪的,针线活不学一点!一上织布机就烦!把我的经线都弄断!你前院说,她后院疯!”婆子转身拍腿叫道:“哎呀!啥时候出门去,我也心静了。”
尚让笑道:“八婶,俺姐练功夫,也是正路。她功夫好,武艺高,这百儿八十里,别说咱鄄城县,就是这濮州七县,别想寻来一个对手!你老何必心烦哩?”婆子把两手一拍,嘴里说道:“托生反啦!托生反啦!要是她兄弟有这身功夫,我也不愁了!”
正说话间,尚巧云捧茶过来:“娘,那不使劲话,少说些!你要是再嫌我,可是那句老话:我可要出去教徒弟了!”尚儒婆子拍腿摇头,撇着嘴说道:“咦!还说不得!还说不得!真是,闺女难养!”
尚巧云把茶放下,又给她娘捧来一碗茶放下,站在一旁,看着尚让,问道:“几日不见人影,大哥可好?回来没?”尚让说道:“大哥很好,还没有回来。我估摸,也该回来了。”尚巧云问道:“他是出去坐馆,还是为幕宾?”尚让说道:“他在朋友家替别人坐馆一阵子。等朋友回来接住课,咱哥就回来了。”
尚让吃一口茶,问道:“哎,姐,我给你寻到一门亲事,你看中不?”尚巧云用手指着尚让,说道:“都中秀才了,还给姐说笑话!”尚让微笑道:“真有这事!”尚巧云见尚让说话认真,不像是笑话,把脸面一红,出门回房去了。
有一首诗,单说那女儿见媒的光景:
女大满怀一腔春,常猜媒汉过登门。
欲知夫婿家何处,故把娇羞遮外人。
尚让见尚巧云回房,就挪一挪身子、欠一欠屁股,说道:“八婶,我前时出去了一阵,不在家里。我有个朋友,他和巧云姐,倒是一家人哩!”尚儒老婆子听说,眉开眼笑:“好侄子哩,先不说中不中,单就这句话,暖洋三冬!你不知,你爹知,单为这妮子,操去我多少心?”老婆子口沫横飞,叫起满天大屈:“天哟,俺闺女哪一点儿不好?不说十分人才,也占个七八分!就是练武成癖,把手指龙了,那些媒人王八羔子就笑话俺。咦!这天底下不习女红的,就单是俺闺女?眼忒浅!眼……”
尚让见老婆子越扯越远,忙截住话头道:“八婶,这也不能怨世道。常言道:‘人的命,八字定,先定死,后造生,婚姻月老牵红绳。’一个人的福分造化,有早有晚,说不得早就是福?晚便受罪?月仙手拿婚配书,不是茬口,永不松手哩!”
婆子将腿一拍,说道:“到底俺侄子是秀才,知道大理!哎!让,你且说,你朋友姓名籍贯、祖上德行,多大的家底?”尚让笑一笑,说道:“要说这人,他从小和我同窗念书,对他,咱都知根把底。你认识他,八叔也认识他,巧云姐也认识他——就是和我哥同中秀才的王仙芝王正天!”尚儒婆子听罢,半晌不言语。
尚让问道:“婶想不起来吧?就是王家沃王老员外的独生子。”婆子看了一眼尚让,说道:“咋不认识呀!知道,记得!那孩子的模样、性情,倒还耐人。怕是他的家底有限吧?”尚让笑问道:“婶要多大的家底?”婆子道:“庄户人家,殷实就行!你姐过了门,到他家有吃有喝、有穿有戴,足矣!旁又何求?真是人家的箱子里放有五花官诰、蟒袍命服,又嫌弃咱家哩!”
尚让连连点头,从容说道:“婶,你说的,都有!都有!要说是五花官诰,叫侄子看来,也保不定!”尚让转低声说道:“不瞒八婶说,仙芝和俺哥同做布匹生意,几场生意下来,发啦!他手里一有钱,就想买官,是我劝他:‘你独子独苗,老大不小,最该先成家。父母盼孙,盼得眼红。你先完了婚事,然后去做官不迟。’侄子曾想过,仙芝家离咱这三里地,如此亲近,往来也方便。且他身是秀才,离官也近。如此好家声、好人才、好对头,如何不嫁?再说,巧云姐也不小了,该成家了!俺姐有了个归宿,俺八叔恁俩也放心了。要不是门当户对,我做兄弟的,难道把家姐推到火坑里不成?”正是:
任是无盐女,不嫁断粮人。碰上牛铁口,暖热冰凉心。
尚让的一篇言语,说得婆子点头不已。末了,老婆子说道:“这头亲事,先牵住再说!你先叫仙芝别找别哪儿的,等这几天你八叔回来,我给他说说,再定这事。”
尚让立起身望一眼门外,说道:“婶,你老看罢。做侄子的,只是提个话头。成不成媒,终是恁两家各自情愿!天快晌午了,我得回去,省得俺爹满庄子找我。”婆子道:“别走了!就在这里吃一点儿吧!”尚让说道:“俺爹在家很等我,得回去。不扰!不扰!”说着,出了堂屋,却见尚巧云从闺房出来,坚要留饭。他望着尚巧云作了个揖,说道:“改日吧!姐,端候喜酒!”尚让说罢,自己也笑了。
尚巧云把尚让送到门口,看着尚让回家去了,然后回到上房,有意要打趣她妈,就问道:“娘,秀才兄弟来说啥事呀?”婆子眨眨眼,说道:“没啥事,提个媒茬。”她问道:“娘,给谁提媒茬哩?”婆子白了一眼,很不耐烦地说道:“自然是你!还有谁呀?”她又问道:“娘,不是给爹提媒茬吧?”婆子瞪眼喝道:“放肆!不学好!”尚巧云笑问道:“娘,既不是给爹提媒,为啥不给我说,却给俺爹说?”婆子大声斥道:“女孩在家从父!”尚巧云皮脸,说道:“既是叫我在家从父,要是我不愿意呢?他敢花轿硬抬我?他摸摸招牌!谅他也不敢!”婆子怒道:“谁给你歪缠?”尚巧云笑道:“要是爹不愿意我愿意呢?终不然,你敢拦住我不放?”婆子发怒,寻个扫帚把在手,怒指道:“这妮子,越来越疯!不打到身上,就难住口!”她掂起扫帚把朝尚巧云打去。尚巧云缩身躲过,大叫道:“要敢打痛我,我就去仙芝家不回来!”婆子扔掉扫帚把,拍腿怒道:“咦!没脸没羞的妮子,连这种话也说得出口!老天爷哩,可知世道变了……
她母女正嚷闹间,尚巧云的兄弟尚武从地里回来了。尚武听见他娘说话,就接腔道:“娘,天咋了?天没变呀。”尚巧云见兄弟回来,忙去厨房里做饭。婆子把尚武叫住:“你去到大路口,见有往薛邑一带的客官,叫他给你爹带个信,叫你爹这两天回来,就说家里有事。”尚武忠厚,也不多问,急忙来到大路口,等候过路的人捎口信。
有一首歌,单说那娘女的情分:
娘女言语无间碍,任情嬉戏不相猜。
女是娘亲贴身袄,娘做女儿避风台。
女儿娘前鬼脸叫,娘有悄话诉给乖。
任是石枯海能烂,娘女情伦割不开。
几天过去,在薛邑授徒的尚儒果然得信回来了。他来到尚让家,向尚老员外行过礼后,问明了王仙芝的祖风,吃透了王仙芝家的根底,就点头应下了这门亲事。
如此一来,跑断尚让两条腿,喜坏郎女两颗心。王、尚两家少不得:纳聘礼、送八字、装新房、定婚期。郎才女貌收红线,预备鼓乐大婚期。
有首诗,单说那媒汉的好处:
馋做媒妁急说地,热心闲汉说伙计。
只要撕得肥腿鸡,酸胀两腿也值得。
再说尚让。他见王仙芝这头亲事相定就绪,就对尚老员外说道:“娘亲早亡,继母粗心。像俺哥这般年纪,都三十好几了,也该宜室宜家了。”
尚老员外说道:“这事存心早了!就是你继母,也经常提起这事,也曾给他拉扯过几个媒茬,都不相当,叫我整天揪心。”
尚让说道:“听说俺八婶她娘家有个远房侄女,名叫周巧莲,年纪二十四五了,品貌也相宜,老爹何不托人去说说?”尚老员外说道:“周集稍远,没有来往。要是知道跟脚,我去托你八婶撮合撮合!”
尚让说道:“这时候,俺八婶正忙着给巧云姐做嫁妆,消停两天吧。你去添箱时,把这事央她,俺八婶必定帮忙。我这就去找俺哥,把麦子搬回来。”
尚老员外心疼小儿子,声声嘱托:“凡事细心,早去早回,免我牵挂。”尚让道声:“谨记!”作揖施礼告别慈父,推车朝卢约家奔去。
尚让推着车来到卢家村。卢约看见尚让,如获珍宝:“几天不见,可不想杀我也!仙芝哥听说你捎来喜信,喜欢得夜不成眠!昨天一大早,他就回了王家沃,驮走了二百斤细麦。你见到他没?”尚让笑道:“他从小在俺家读书,俺两家相去二三里,同学十几年,胜似亲兄弟。俺两家谁家炒菜出油,都会闻见!他回庄里,我能不知道?他正忙喜事哩,到时候,咱再去撞喜酒!”
尚让进房,净过手脸,问卢约道:“咋不见我哥?哪里去了?”卢约说:“他去找木工师傅了。把家具定住了。”卢约给尚让冲上茶,说道:“你走时,我出去兑换织锦,次日才回来。共兑换回六匹细纹锦缎,按你说的,老价钱。次后,君长哥回来说,亏他催得紧,家具已经刷上大漆了。他怕误了仙芝哥的婚期,这两天早起出去,黄昏才回来。”
尚让听了道:“不等他,咱弄饭吃吧。卢兄,你可知道,他做家具,定的是哪里的木师?”卢约说道:“我去送粮食时看过,是河北沿范县杨家埠村的木师。”尚让听后,不再问此事,低声对卢约说道:“我给你找好新居了,在长垣县的武岗村,是个知心朋友家里。他家的院落很大。你去之后,把姓名一改,住上三年两载,咱们倒腾点小生意,看着这边无事时,再回这里,方保咱兄弟们万全。过些时,我给你拉扯一门亲事,先把婚事办了,出去时带上老婆孩子,以后就可以创家立业了。”卢约连连拱手:“谢贤弟费心!卢约今生,唯贤弟为第一知心人。”
直到黄昏,才见尚君长回来。尚让见了哥哥,施礼作揖后,见他红光满面、神采光鲜,袍衫浆洗得十分干净,也不在意。
饭后,尚让给尚君长说起婚事。他把周集的周巧莲说给哥哥:“咱爹正托八婶说合哩。”尚君长听后十分平淡,也不热心,等了一会儿才说道:“说不说都行,走着看吧。有你亲兄弟在我身边,同住同行,不离眼线,比啥都强,哥也知足了。”尚让却说道:“哥,听兄弟一句话吧!人生几何?转眼是秋!再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咱兄弟不能没人婚配呀!这事不能再耽误了。”尚君长说道:“明天我回趟家,把细麦捎回去些,到家见到老爹再说吧。”尚让道:“既要回家,叫卢约借辆车,牵头驴,我也回去。这麦早晚都得搬回去,捎一趟,少几包。”
卢约说:“我去集镇上借辆太平车,套上牲口,会拉一千斤,岂不省事?何必来回跑哩?”尚君长笑着指卢约道:“事是省了,只是没有省下咱这几颗人头!”卢约听后,拍了拍脑袋,笑道:“我几乎忘了!这是不官的勾当!那就借头驴吧。”
次日午后,尚君长兄弟俩推车赶脚,回到村时,正好起更时分。
饭后,尚君长对尚让说:“你先睡吧,我去看看仙芝。要是晚了,你别再等我,我就在仙芝家,跟仙芝睡。”原来,尚君长生母早亡,尚让年幼,尚君长少不得长兄为父,日夜护持小弟,白天身背,夜晚怀搂,十几年来,已成习性,是以兄弟同宿一床。尚让闻言,说道:“走了一天路,又疲又累,有话明天说吧。”尚老员外也说道:“都打更了,你去搅扰仙芝弄啥哩?该歇了。明天过去说上一天,没有说不完的话。”尚君长却说:“三二里路,几步!就当是饭后玩耍一般,就到了。”说罢,他愣是连夜去仙芝家里了。
次日,王仙芝手提果点来到尚岗,来探望他尚老伯父。尚老员外看见仙芝来家,十分亲昵,问仙芝道:“就你一人?尚大去哪了?”王仙芝笑着行礼,然后说道:“俺哥的文字高,书法好,我求他在家写条幅,一会儿就回来。”
说话间,尚让迎出来,笑问仙芝:“你累坏了。停当没?”王仙芝笑道:“些许杂役,寻来几个帮工,明天可望停当。”王仙芝说罢,转脸对尚老员外说道:“伯父,你老坐下,侄子有话要说。”尚老员外起手道:“同坐!同坐!”命人:“看茶来!”王仙芝说道:“不烦吧,伯!我用茶时,自己去取。”因笑道:“伯父,大哥也该成家了。”
尚老员外皱皱眉、握握指头,说道:“自你兄弟念书,几番京试,耗去资财不少。这几年,年成不丰,家道稍紧。也曾给他扯过几个对头,只是不成媒。前天,尚二还念嚼这事哩。昨天早上,又托他八婶,给你哥问了个周集的女孩。明天,我再去趟老八家,叫他八婶挤个空,去周集提提亲,看中不中。”
尚让立在一旁,说道:“这事先不忙吧,等巧云姐大喜后再说不迟。”王仙芝看了一眼尚让,转脸笑说道:“伯父,周集那一头,先搁下吧。我打听住一家女孩,比周集的女孩强多了。”尚老员外喜道:“倒是好!你娃子且说来,她是哪里的人氏?”
尚让猛听王仙芝说岔话,打破了周集的媒茬,也觉诧异,便笑说道:“说来听听。”王仙芝笑道:“这一头女家,是河北沿范县杨家埠人,姓杨,名巧梅,年已二十二,人才出众,家里开着木工作坊,日子过得很殷实,门风也好,是极好的人家。这几天选个吉日,我陪着伯娘去提亲吧!”尚让听了“木工作坊”几个字,转思:“这几天,哥哥光彩焕发……”似有所悟。
尚老员外说道:“杨家埠太远,不如周集这一头沾亲带故,知根把底。我给老八家说过了,红口白牙的,咱又不去了,怕是不好吧?”王仙芝立起身,挽着尚老员外的胳膊说道:“伯父呀,那头不提吧!我说的这头女孩,大哥也见过,他相中了,咱别扫他的兴。啊?”
尚让见王仙芝越说脸色越端庄,心里揣摩了个七八分,只得来帮王仙芝说话:“既是俺哥看中的人,必是不错。咱家只管去提亲,看中不中,再作道理。”尚老员外勉强应道:“也好!周集那头,可别说死。听你婶说,是个极好的人家。”
王仙芝对尚老员外说道:“伯,你老选个吉日吧。咱家现有两头健驴,正可用上。我不多坐了,伯父看好日子,叫尚二喊我,我领着俺伯娘去提亲。”尚老员外知道仙芝大喜在即,也不强留他。
王仙芝出门,朝尚让丢个眼色,笑道:“得闲时,给你说话!”就回去了。正是:
只因同窗爱风流,未娶先婚叫人愁。
跑断双腿磨破口,鸳鸯撮入尚家楼。
你说怪也不怪,尚让刚给他哥扯了个媒茬,凭空来了个王仙芝,三言两语打破媒!却是为何?
原来,尚君长在卢家庄,依了尚二的言语,去周围的村子里寻找木师,定做家具。尚君长转足两天,行遍数村,虽然找到三五家木师,却都不如意。那些作坊,不是人手少、交货迟,就是信口开河、漫天要价。有那价格相应的,尚君长看了实物,却又嫌活路粗糙。气得那个尚君长噘嘴瞪眼,心里很不痛快。到了第四天,尚君长转悠了一天,还是没有定下家具。眼见天已后晌,他行到黄河堤畔,有些累,就坐在大堤上,望着东去的滔滔黄河水,心里盘算,暗自出神。正是:
大河东逝水,年华似水流。琐事不如意,更添一段愁。
尚君长正在望着黄河出神,耳边传来了吆喝之声。他转脸望去,看见个知天命的老汉和一个青年后生,赶辆拖车,往渡口行来。只见那老汉头戴竹笠,手扬长鞭,口里吆喝着黄牛。拖车上放着三段圆木,被绳子捆着。那个年轻后生,在后边手推圆木,给牛加力。
他们来到大堤上停下。老汉和后生卸下牲口,又把圆木滚到河边渡口的码头边。老汉与后生手搭凉棚,朝对岸眺望了多时,不见渡船过来。那后生手牵黄牛,叫牛沿堤啃青;老汉席地而坐,专候摆渡。
尚君长见此情境,心中揣摩:“这几段圆木,做梁,过短;做檩,太粗。定不准,是个做家具的木师,也说不定。”尚君长寻思到这里,立起身来,朝老汉拱手问道:“老伯,这圆木不知做何用项?敢烦指教。”
老汉把尚君长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看光景,你倒像个读书人,说与你也不打紧。这圆木,乃是柳木,买的,回去做家具用。”尚君长问道:“恕学生冒昧。敢问老伯,你老可是木师?”老汉手理短须,甚是得意:“呵呵,方圆十里八村,没人不认识老汉!我老汉自幼就拜鲁班爷爷为师!哈哈……”老汉笑了起来。尚君长见状,也笑了起来。
老汉停住笑,问尚君长:“相公坐在这里歇脚,想是要过河了?”尚君长拱手说道:“不瞒老伯,我学生要做几套家具。急难之间,没有寻到作坊师傅,走到这里,坐下歇歇脚。”老汉问道:“相公何处人氏?想做啥样的家具?”尚君长回道:“前面卢家村人。要做两桌四椅、一箱一柜加一床,照此三套。”
他们正在说话,那个青年后生牵着牛走过来,问道:“可是急用?”尚君长说道:“也不太急。”那个青年人问道:“硬料加桐木板,每套能出多少钱?”尚君长说道:“自然是随行就市了。单凭尊意,开个价钱。”青年人说道:“论价与工艺相抵,出价与质料相当。要是细手雕花,每套三百五十斤好细麦;要是不动刀刻花,每套二百三十斤细麦。这叫‘一口收’,不还价。”
尚君长听罢,价钱倒也中平,只是没见实物如何。他问青年后生:“想来你和老伯是一家人了?”青年指着老汉说道:“此乃家父!”尚君长说道:“留下村名,明天我去看定如何?”
老汉手指对岸,对尚君长说道:“望见没?黄河北沿,沿堤岸往北三里的岗上,就是杨家埠。这摆渡的小哥,都是老汉的乡邻,都认识我。你过河时,只管讯问船家,就知道我家了。”
三人正在讲话,那青年指道:“船来了。”老汉朝尚君长一拱手:“失陪!明天恭候!”他父子手拉着黄牛、手拽着拖车,张罗渡河去了。尚君长见红日西坠,天时不早,起身往卢家村走。
次日,尚君长心里有事,绝早起床。他稍作收拾,告知了王仙芝、卢约,就来到黄河大堤的埠口渡河。谁知来得早了。原来,近年闹年景,黄河水贼成灾,为害生灵。官船纲运,有军丁保护;寻常渡船,谁来管你?所以,红日不升,民家的渡船不动。又适逢初冬天气,顺河寒风吹来,虽不十分寒冷,却也冻得尚君长瑟瑟发抖。偏在这时,随风飘来几腔黄河谣:
张家二妮好模样,坐在门前骂和尚。
方才骂得三句半,老远倒了一堵墙。
尚君长听了,觉得有味。他寻到一处平地,打起了拳脚。
原来,这黄河两岸民风古朴,人情耿直淳厚。沿河百姓,大都欢喜勤劳,虽清苦而常乐。天下升平之时,沿黄两岸,不到五更,大堤上已是人影攒动,练身练腔、踢腿舒臂,使枪耍棒、遛狗斗鸟,一齐挤上大堤,成为黄河一景,沿黄之民名之曰:晨浪催日。及星清月朗、晚饭已罢,人们牵狗提鸟,涌上黄河大堤转悠,又成为黄河一景,人们名之曰:大河落日。时日一久,不知何处的文人墨客,在郑州以东、濮州以西的黄河大堤上,立起两通丈二石碑。石碑用的是颜体遒书,西边的石碑为“大河落日”,东边的石碑为“晨浪催日”。那时的景致,可不像此时这样败落萧条。这是闲话。
再说尚君长。他在黄河大堤上等候了半个时辰,才见过河的人渐来聚拢。这时,红日已高,对岸的渡船破浪而来。尚君长见众人上船,先摸出三分碎银子,递给船老大后,跳上船去。
客船将到对岸,尚君长赔个小心,问那船哥:“去杨家埠的老木匠家,怎么走?”船哥往北一指,说道:“进村直北走,看见青砖瓦房、门前有堆老树根,就是他家的招牌了。”尚君长拱手谢道:“记下了。多谢!”说罢下船,往村里走去。
尚君长朝北行有二三里地,果见有个青砖院落,门前有堆老树根摞得大高。尚君长细看,只见:
前种两棵槐,大门砌砖青。一条黄腰犬,懒卧木屑中。
母鸡爪刨地,寻食老昆虫。多年枯树根,巍巍成大冢。
细听院落内,交杂斧锯声。行到此处驻足看,便知鲁班正用功!
尚君长上前敲门,斧声顿停,木锯依旧。少时,大门开处,黄犬应景。尚君长看时,正是昨天的青年后生。却见那后生的打扮与昨天不同,只见他:
青丝头上盘,腰下布青裙。斧头三分凿,木屑几片新。
额前生汗气,腿肚扎裹巾。面上微微笑,鲁班几代孙?
尚君长拱手道:“这位哥哥,学生有礼了。”那后生还礼毕,引着尚君长进了大院。尚君长看时,见这院里,除了老汉外,还有一个壮汉正在锯木料。尚君长一一施礼。他仔细打量去,见这院子是个两进院落,自己所立者是前院,又有个角门,当是去往后院的门。前院有三所砖房和一个大门,三所屋子的屋门都开着,可以看到白茬家具堆放在屋里。
老汉高声说道:“屋里有做成的现货,相公可去细看。”尚君长进房,见屋里叠放的新品家具很多:有刻花雕凤者,有刻龙凿虎者,有刻吉祥对联者,有雕时样盆景者……种种繁多,足见木师匠心独运、手艺不凡。三所房里的家具都还没有刷漆,白茬工艺十分精细。
尚君长看罢家具出来,朝那后生拱手问道:“敢问贵姓?如何称呼?”后生说道:“免贵姓杨,在下杨应山。”杨应山指着锯木料的人说道:“这是堂兄杨德山。还有个哥哥杨景山,在濮州城下开木工作坊,业已成家,不常回来。”
尚君长拱手问道:“杨家大哥,这房里的新品是卖货,还是人家定做的?”杨应山说道:“这都是人家定做的,是有主顾的物件了。相公要想做,这两天我就下料,大概二三十天,你就能拉家具了。”
尚君长说道:“就依你昨天说的,价格从你,只是时间上快些更好。我这就回去,明天先给你送两袋细麦做定钱,下余的麦子拉家具时付清。大兄以为如何?”杨应山说道:“鲁班师爷的门下,都是实在人。俺家的家具,旧有规矩:若不如意,不叫出门;就是拉出门的家具,略不称心的,包换!相公放心,凡在我家做的家具,必定如意。”尚君长听罢,拱手行礼告辞,回了卢家村。
点灯时分,尚君长回到卢约家,把以上情景对王仙芝、卢约说了一遍。王仙芝说道:“大哥做事最是稳妥。明天,叫卢约再借头驴,我和你一路去送麦。”卢约说道:“我要不去赌场,身上就难受。这事呀,还是叫兄弟陪着尚兄去走一遭,权当溜达溜达脚力。”尚君长说道:“谁去都一样,依你。”卢约去村里借来一头健驴,趁着晚上把细麦灌装好。
次日早饭罢,卢约和尚君长各赶一头驴,往杨家埠行去。到了杨家,二人把细麦卸下来,过了大秤。卢约牵着两头驴,去到大门外边转驴打滚,然后又找来水桶,提水饮牲口。
尚君长帮着杨应山把称过的麦子抬到后院。杨应山见尚君长满头大汗,有些过意不去,就拉着尚君长去洗脸待茶。
尚君长刚坐下,看见有个姑娘,左手提茶壶,右手拿茶碗,来到堂屋上房。那姑娘举壶,给尚君长倒茶。尚君长不好意思,少不得偷看那姑娘一眼。只见她:
面似五月桃,身如三春柳。樱口自然红,杏眼天然羞。
荆钗布裙下,娇艳不胜收。金莲飘移动,显出真凤酋。
尚君长见人家给自己倒茶,只得站起身、红着脸,拱手行礼。那姑娘冉冉下拜,微微一笑,转身而去。咦:
只缘美人嫣然笑,竟把英雄情丝勾。
要知此女是谁,且看下回。
本文摘自《冲天英雄传第一卷》
中国历代专制集权王朝为什么都逃不脱“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命运?苛政贪冒之下,必有英雄拔剑而起,黄巢率百万之众,风卷天下,破长安,建大齐,“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实现了农民起义军的最高梦想。而倏忽四年,就不得不退出京城,终至风流云散,又是为什么?答案尽在《冲天英雄传》之中。本书结构宏大,通过描写黄巢起义波澜壮阔的全过程,全面展现了晚唐政治、社会、经济、文化各方面的风貌,表现了封建王朝盛极而衰的必然命运和古代农民起义的失败根由。行文风格继承了明清古典小说传统而多所创新,故事进程疏密有致,语言能庄能谐,人物性格鲜明,分析针针见血。在中国古典小说传统的绍继弘扬,尤其是可读性、思想性等方面,创造了新的高度和标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