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贾工农四大纲,世人多在九流庄。
儒生害怕诚小卖,豪杰胆勇贩大箱。
官路可收十倍利,耿直必售九回殃。
别来生意发财快,黑道林中私货猖。
书接上回。话说沙陀三部落招讨使、检校工部尚书、金吾上将军李国昌,携子克修、克用、克宁及其妻秦夫人、儿媳刘琼琳等眷属,诡计出京,回归代北,驻节在振武都督府。
李国昌喘息已定,方对其三子说道:“前年,战胜庞勋、收复徐州之后,咱就该率领沙陀兵马直回代北,不该跟随着康大帅去朝见圣主,落了个留京宿卫的结果,是我一失;前日圣主放我,是他一失。彼此互失,咱父子才能再见阴山。只是可惜,圣主明鉴,质留住你们大哥克让,令其留京宿卫。什么是留京宿卫?他名为供职,实属羁押!倘克让能寻机回到代北,那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李克用安慰其父,说道:“父帅宽心。我大哥是最灵透不过的人,赛过大漠雄鹰,他略施小计,定能安然回到代北,必无羁秦之虞。今天,先叫二哥和克宁去整顿屯扎在振武的兵马,儿去单于都护府的属地走一遭,代你老去巡行州县。然后,我再去蔚州点兵,先叫友金叔父操练着,儿去朔州一带买马募兵,以备咱们日后攻战!”
李国昌点头说道:“咱沙陀的部属子民,已经是二年多没有见到我了。儿代为父去巡视州县,当广施恩惠,温言慰谕沙陀军民,别叫部落有冻饿之家。待州县的事务妥当之后,再去招募兵马不迟。”李克用躬身抚胸,说道:“定遵父帅的训谕!”说罢,拜别其父,引了三十名心腹护军,打马直奔阴山去了。正是:
庸主纵虎归阴山,搅乱唐家北半天。
放下沙陀话头,以后再表。却说王仙芝与尚君长守在家里,每日翘首,盼望着尚让回来。直到十天后,尚让方才回到尚岗村。他来不及涮洗,先把约下的几处盐粮聚散点说给两个哥哥听。尚君长狐疑,问道:“靠实否?”尚让笑道:“也叫二位哥哥宽心,我之所约,都是斩头沥血的真朋友,最是实在可靠的。”王仙芝听尚让如此说话,把心放下,就预备下健驴,打造一辆江州推车,籴来细麦,只等热天过去,预备上路。
恰在这时,冤句的黄邺托人带信来说:“家中的保镖张归厚,三日前已经上路,约在海州的纪祥客栈相候。”王仙芝得信后,告知其父。王老员外见儿子要贩私盐,皱眉说道:“那可是犯王法的事!咱庄稼人,安分些,有口稀汤吃就中,何必要走那悬心路呀?”王仙芝却说道:“你老放心,儿子只不过学学商贩的路数,又不大弄,就是官府知道,料也无妨。”
王仙芝说罢,与尚君长把细麦装了四袋,每袋百斤;车载两袋半,驴驮一袋半,又捎上干粮与途资。等到夜半三更,二人推车赶驴,朝海州大道行来。
鄄城县到海州八百里有余。王仙芝、尚君长推车赶驴,紧走快步,替换脚力,每天行八十里,不到半月,来到海州。他俩找到纪祥客栈——原是在海州东城外、紧靠树林的一个农家大院,地方十分僻静。
尚君长寻到客栈门前,见有一条汉子,年在三十七八,黑帛束发,宽带盘腰,扎着绑腿,虎头虎脑,外披一领黑旧斗篷,一看就知道是有功夫的人。那人立在客栈门前,不时地四处张望。尚君长放稳推车,擦一把汗,赔个小心,上前问道:“店家大哥,可有客房?”那汉子把尚君长上下打量,见尚君长年过三十、说话文里文气,正要答话,却见后边又来了一个人,催赶着健驴,上驮着麻袋。那汉子微笑着朝尚君长拱手,问道:“若是我不曾看走眼,二位莫非是濮州的王相公、尚相公么?”尚君长一听大汉腔似乡音,急忙拱手笑道:“小弟要是看得不错,你必是冤句的张二哥!”那汉子点头,大步来到车前,帮手卸车。这时,王仙芝赶着健驴来到了他们身边。那汉子低声说道:“在下就是张归厚。客房我早已订好了。先把货物搬进去,把脚驴上槽,去屋里坐下歇歇,咱们说话不迟。”
诸事已了,互致问候。用过家常便饭,吃过清水热茶,张归厚又到后槽给驴骡加了一筐草料,方才回来。他洗脚净手后,三人各自上床,方才叙话。王仙芝见张归厚凡事细心,言语之间、接人待物,心地淳厚,不由得暗暗佩服他,越发觉得黄家兄弟所举得人。
说话多时,二人方知,这个张归厚,祖居冤句黄家庄,世代为农。从其曾祖至其身,一家四代都会功夫。农闲时,父子兄弟常为他人走镖送货,凭武艺赚钱贴补家用。他张家与本村黄宗义老员外交情甚厚,且其父与黄宗义是换帖朋友,故而张家不时得到黄家老昆仲的周济。一年中有大半年时间,他兄弟都在为黄氏三老做事。其兄张归霸,其弟张归弁,俱都武功了得,又讲义气。他本人常年奔波在外,北至辽东、西到咸海、南到驩州、东至东海,这四面八方他闯荡得极熟,且能听懂四方的言语,会看透客商的真伪;熟悉各路的关隘,洞透官府的心术。因此,黄家的大宗经营大都是他兄弟经手。这就是:
身有文武艺,货与富贵家。一旦风云会,金堂跨玉马。
张归厚这次来到海州,原是受黄邺之托,一者为王、尚二人引引路,二者催发钞盐,三者望望旧友,四者捎带一些私盐。
原来,钞盐运发,向由盐铁衙门按年核准,定数定量,定州定县,盐场运送,盐商接货。若是私盐,都是暗中做的手脚,用实物相兑换。张归厚来时,骑了一匹海东青健骡,不带米麦,却捎带了两匹织锦。每匹织锦可兑盐百斤,约合半席盐。两百斤私盐,转手卖出去,赚锦一匹,较之别物,已经是大利钱了。正是:
小民单得三分利,便可安心度岁年。
次日早起,他三人议定,留下尚君长在客栈看护织锦和细麦,应付半路咬金;张归厚与王仙芝跨骡骑驴,往海岙行来。走了半晌,来到海边。远远望去,隐隐可见海岙的盐场上牢盆林立,又见军丁带刀、兵卒执枪,巡视闲人,盘查往来。张归厚掏出盐院发出的钞引文书,军吏验罢,放人进场。
这个盐场很大,看其规模,方圆足有三里。张归厚、王仙芝二人寻到盐官,亮出盐钞。盐官查对发盐的簿书,前后验准,随即写下盐票,用印已毕,交付给张归厚,交代说:“三十日盐到,去吧!”——那时候,小兵小吏还算质朴,略无勒索敲诈之技,凡事认真,办完便罢,不似今日秧长。张归厚拱手为礼道:“多谢!”就和王仙芝牵骡赶驴,朝一家盐户门口走来。他二人哪:
想干私盐贩,先寻窝内贼。
二人走到一溜泥墙矮屋前,张归厚叫道:“柳大哥在家么?”矮屋内有人应道:“是谁?”声随门开,走出一条大汉,年可三十八九岁。王仙芝看那大汉:
面阔口大,圆眼浓眉。高身量,长臂膀。着小褂,露胸膛。嗓门高,破锣腔。神色凶,不善良。他正是:乱唐起兵一英雄,水鬼将军柳彦璋!
王仙芝正看,那汉子咧口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张二爷!屋内说话!屋内说话!”
张归厚和王仙芝把牲口拴好,进了小屋。刚坐下,那大汉指着王仙芝问道:“这位大爷,眼生得很!”张归厚指着王仙芝说道:“这一位爷台,原是濮州的文武秀才,姓王讳仙芝的王大爷。因考不中进士,且年景不丰,就约了几位兄弟爷们,试走贩运的黑路。望柳兄鼎助一二。”那大汉一口破锣腔,说道:“咱家兄弟,好说!好说!”
张归厚又指着柳彦璋对王仙芝说道:“这位柳大哥,名讳彦璋,原是郓州英雄,因醉后伤人,被官府发配到盐场。他有一身好武艺,是个极讲义气的人。”王仙芝听罢,上前与柳彦璋施礼。柳彦璋平拜还礼后,各自落座。言语之间,王仙芝与柳彦璋十分投机。张归厚说道:“俺俩公事已毕,来走段小路。俺们带来两匹织锦、四百斤上好细麦,存放在纪祥客栈里,任从兄弟们安置。”
柳彦璋思忖了片刻,说道:“昨天,盐官开始拉尺子盘盐,明天盘毕。后天吧!后天夜里三更,给兄弟们凑上两席盐,还去客栈东边的树林中接货。到时候,别误接盐!”张归厚拱手道:“岂敢有误?必定如约!必定如约!柳哥,此地不是久留之地,兄弟们就此告辞。到时专候!专候!”张归厚言罢起身,目视王仙芝要一起出门。王仙芝朝柳彦璋拱手一礼,出门牵了牲口,和张归厚一路往客栈行去。
转眼三天已过。王仙芝、尚君长、张归厚三人喂饱牲口、养足精神,只等三更去接货。将及二更,张归厚叫起店家,算还了房金店钱。三人装载已毕,牵了牲口,推车上路。东行不及二里,往南一拐,进了林中的小路。行有百余步,看见前面火光连闪,三人停住脚步。
张归厚掏出火镰,“啪、啪、啪”连打了几下,就听见前面有人沉声问道:“可是张二爷?身后干净不?”张归厚也沉声道:“正是张某!身后干净利索!”张归厚吼罢,又“啪、啪、啪”拍了三掌。
少时,前面也传来响亮的三掌。张归厚朝王仙芝低吼道:“走!过货去!”张归厚、王仙芝紧拉着牲口往前行来,尚君长推车紧随在后。他们走了四五十步,再往前看时,见四面都是密林芦苇,中间现出一片空阔地。王仙芝细看,见是无边无际的芦荡,脚下被人踩出一条蚰蜒路。只见柳彦璋黑巾裹头、黑衣宽带,一身夜行打扮,手提铁尺,虎虎而立。见张归厚来到,他松了一口气。
昏夜之间,柳彦璋不敢问候。他转身拍了两掌,立时从芦苇丛里推出两辆江州车,行出四条汉子。黑夜间不辨面孔,唯见有人推、有人拉。他们把车推到空地上,柳彦璋只打手势,不说话。那四条大汉手脚熟溜,放下车子,来到驴骡跟前,帮助尚君长、王仙芝、张归厚卸驴卸车。然后,他们又把自己带来的两席四包盐,帮着王仙芝他仨装车上骡。装好盐后,那四条汉子各抱一袋细麦,吭哧一声放到车上。柳彦璋夹了张归厚兑换的织锦,打了个手势,低声对王仙芝三人说道:“一路保重!”言罢,转回身大步离去,数丈之外,已不见人影。前后接手,只是片刻工夫。稀罕:大盗来时不见影,私贩走时一溜风!王仙芝看着此情此景,心里既稀奇又敬服。往日,他只听人们说,强盗做事,暗语连篇、手脚极快,自己心里疑惑,今天亲历亲见,果然如此,可见人言不虚!王仙芝还在遐想,张归厚低声道:“这时候还发什么愣呀?快走!”王仙芝回过神来,暗自发笑。他抬头张望时,尚君长推着车已经不见人影了。张归厚赶着骡子海东青,也往前面奔去了。王仙芝摸了一下驴身子,来时驮两袋麦,驴身上出汗;现在只驮一袋盐,轻松了一半,驴腰不弯。他轻拍了一下驴胯,赶着健驴大步往前行去。
张归厚原是行家,路数极熟。他在前边牵着骡子,大步往前走,王仙芝、尚君长紧随其后。来时麦多车沉,回时车轻了一半,尚君长推着车,轻松了好些。王仙芝要替换他时,他说道:“乏时我叫你。”三人脚不停步,连夜出了海州地界。
他们行到东方发白,来到邳县境内。张归厚说道:“该住脚了。前面村口有个客栈,名叫‘望客来’,店主人十分可靠。店婆原是兰封县江村的人,嫁到这里开店。曹、郓、汴、濮一带的客人私商,都在她这里留宿,大家可以放心睡觉!咱们进去,打火后睡觉,躲过白天,晚上再走路。”说着话,三人进店,店主婆迎接出来。尚君长看那店主婆时,只见她:
头梳雉尾髻,金钗脑后簪。身量似门神,脖短头甚圆。
一双扫帚眉,二目铜铃般。三日脸无洗,面上肉如山。
樱口赛江海,鼻子比大蒜。何处山茶花?乱插双鬓间。
十指铁耙硬,金莲大过船。乡间坡地女,貌丑心却甜。
丑妇见张归厚是熟人,指了一间房,提来茶水,就撒手走开了。张归厚三人把盐货抬到后槽下面,用半截砖一挡,喂上牲口,方才自己打火做饭。
尚君长洗着脸,笑说道:“张二哥走得慌急,却不择路,放着大路不走,走小路蹿得脚疼。”张归厚一边收拾米菜一边说道:“兄弟,走一趟私货不容易。官道有险,大路有缉!兄弟没有做过这路生意,怨不得你,以后切记:夜行昼宿、撇开官道、路走偏僻!吃这一口饭,千万不敢学大胆!折了本钱不说,这条命,不要轻易扔了。”王仙芝说道:“行路时我在后边,心里也疑惑。经张二哥一指点,才明白其中的机窍。”正是:
秀才绿林队里行,盗道机关一点通。
有一首《单帮昏夜行》的古风,单说那私商夜行的苦处:
万籁无声都是暗,辛苦单帮离乡关。
一轮明月谁偷走?满天星斗怎不见?
撇开大道寻径小,摇荡荆棘挂破衫。
左脚踏入稀泥水,右足踢住驴粪蛋。
心忙收足且稳步,双鞋灌满黄沙面。
推车恐怕崴双脚,赶路最忌驴叫唤。
惊起宿鸦离寒树,人人吓出一身汗。
快步只望东方白,身寒腹饥又一天。
从此,他仨夜行晓宿,专走小路,不到半月,满载着私盐回到了濮州的卢家村。
尚让和卢约在村外接住。卢约与王仙芝、尚君长、张归厚属初次相见,四人连连拱手。礼毕,一行五人,一车两驮,都到卢约家的后院里卸货。把一切安置停当,已经天亮了。
卢约去到村上买来酒菜熟鸡,提回来一篮菜蔬。卢约下厨,尚让帮手,不消数刻,整治出十六大碗菜肴,热气腾腾的,摆满一破桌。
尚让把酒斟满,端起酒杯说道:“三位哥哥一路辛苦,卢家哥哥张忙了半晌,大家吃干头一杯酒,聊贺一路顺风。”五人举杯,一饮而尽。
酒过动筷,几个人毫不客套。一者,行走了一夜,肚里饥饿;二者,卸货到家,悬心落地。他兄弟们尽都放开量,直吃了个醉饱,就在卢约家打铺歇下。正是:
虽无红床锦被,入梦分外香甜。
次日,通伙计议。王仙芝问道:“这盐,几天可以出手?”卢约说道:“出手容易。关紧处,正要兄弟们议个价钱,方好去出门讨价出手。”尚君长对卢约说道:“据兄弟们说,你是行家,就由你!”卢约说道:“也不尽然。价由主家要,货归客人选。有人要价高,须等候时日;有人要价低,盐出脱得快些!”
张归厚说道:“在下说个主意,兄弟们商议,可否?时下,官盐十升麦折一斤盐。我呢,急于回村去,不能久留在此地。我这两包盐,就按三麦一盐,加上尚二贤弟、卢贤弟坐庄,四升半麦出手;王、尚二位贤弟头一遭学贩,辛苦不容易,按四升半麦,再加上两位坐庄,五升半麦出手。你们看可否?”
王仙芝拍手说道:“好!好!虑得周到!张二爷若不提起,我倒把庄家的一份忘了!”他转身看着尚君长问道:“哥,你看可否?”尚君长笑道:“好!好!这样干脆。货走心静。”
尚让找来算盘,耳听手算,然后笑道:“张二哥两包盐,折合二百斤,四斤半麦出手,该麦九百斤,折扣去庄家的三百斤麦,张二哥净收细麦六百斤;王兄与家兄,两包合两百斤盐,五升半麦出手,该麦一千一百斤,扣去庄家的三百斤麦,两位哥哥净收细麦八百斤。庄家人均收麦三百斤。若无异词,就此出手,各无后悔。”
王仙芝接口说道:“自家兄弟共事,何悔之有?如此最好!”张归厚说道:“进德贤弟做事,干净痛快,令人敬服!”
卢约扳着手指头,算计道:“归厚兄的盐货,今晚就可以出脱。我已经和邻村卢湾的庄户约定:今晚去送货走盐。”
张归厚问道:“麦一收齐,为兄想烦卢贤弟,可否兑换成织锦?我带着方便。”卢约问张归厚:“想兑换几匹?粗锦还是织纹?”张归厚说道:“老价钱吧,三匹织纹的细锦。”卢约说道:“不难。略候一天,容我打探打探,明天回话。”
有首诗,单说那小私贩的苦处:
宿鸟归林熄灯盏,私商夜里把路盘。
备下刀弓防虎豹,蹽开双足躲察官。
一捧沟水作茶饮,半只炊饼为中餐。
满身臭汗洗惊怕,换得糊口活命钱。
次日,张归厚带着织锦缎头,骑骡而去。
王仙芝、尚君长、尚让、卢约见麦已经收齐、盐都出手,心里宽慰。他四人商议着,要再去海州盐场走一趟。卢约忽然拍头说道:“三位不提海州,我几乎忘记。兄弟们不必忙着去海州,时下就有一宗大生意。咱们且先做了它,再去海州不迟。”尚君长问道:“弟且说来俺听,看行不行。”
卢约低声说道:“这宗生意,乃是濮州军营里有几位军爷,查缉得一宗私盐,没有交公,也没有拘捕贩主,他们专门留了一条后路,盐包现藏在城外的通灵寺内。前天我在赌场,有位军爷姓彭名赞,也是好赌,他托我出盐,要价三麦一盐。我和彭赞是熟人,不好论价,只是应付他说:‘这是大宗买卖,一时半会儿不好出手,容我慢慢物色住买主,你们当面论价吧。’他这盐,是打劫别人的一盆血,最是无本的勾当!他卖一得一、卖二得二,有啥定价赔赚?咱们何不杀他半价,得些利头?”
王仙芝说道:“既是有此近水,何必远去开渠?”卢约说道:“此事得叫尚二爷扮成客人,跟着我同去赌场,混他一混,看事态如何。”尚让说道:“既是有出息的事,去一趟也不妨。”卢约握着拳说道:“有!有!包有大利!只要事成,管保有大出息!尚二爷到了赌场,见了彭赞时,只出二麦一盐,可别多出价,管保晶盐到手!盐到了咱手里,六麦一盐,兑出去,一斤盐净赚四斤麦,不是出息?”
尚君长问道:“好是好,但不知他有多少盐?”卢约说:“听他口气,像有十来包。”王仙芝听后,咝的一声吸口凉气:“这就难了!现在咱四个人,本钱合计,也不过六包麦。他这宗生意,要是事定,就要二十多包细麦,何处去筹措呀?我看,这项生意难做呀!”
卢约笑道:“王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就是有现麦二十包放在那里,他几个军爷也不敢一天拉回军营去。你不想想,要是营里的官长盘诘,他不露底?多说,也是一回拉上五六包麦就足了,下余的麦寄存在寺院里。以此而论,盐回来以后,五七天内,咱就可以出手了。咱把换回来的麦存到后院,随他拉去!这趟生意,以愚兄所料,稳当得很!他是吃二馍的人,咱们何不吃他个三馍、四馍?他就是事后知晓,也是吃个哑巴亏,也不敢吭声!”这叫作:
肥猪来拱门,伸手就发财。
尚让听卢约说了一阵,对他说道:“等到明天,我跟着你去赌场,和他比画比画,看事态如何,回来再议。”王仙芝说:“如此最好!切记,可别露出真名姓。”尚让笑道:“这个自然。到时,卢兄就叫我贾百万!”尚君长听后,不觉就笑了:“百万!百万!若是有了百万,咱们不走这条路了!”
卢约低声说道:“哥,凡事不宜迟!这赌场里乃是三教九流的混迹之处,莫不就我一个人撒私盐?要是有了第二人、第三人,揽走了他这宗生意,咱们岂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尚让闻言,立起身来说道:“卢约哥哥说的好!事不宜迟,咱这就去。赌场的规矩,人散牌不散,坐庄轮流转;赢家起身走,捞家接上干。这是昼夜不停的事,彭赞在不在也不一定,只管去撞撞时运。”说罢,他和卢约一前一后,出门去了。
这就是唯利是图的生意人:
既知招手利,谁等过夜行?
尚让和卢约去后,王仙芝与尚君长在卢约家直候了一天,不见人回。尚君长等得不耐烦,倒头便睡。王仙芝却无睡意,他在房里屋外,走来晃去。到了十分无聊时,他来到院中,打起了拳脚。
有一首诗,单说那等人心焦的情景:
等人等信最吃惊,有事胸膛急迫中。
双眼搜瞧八路畔,两耳专讯四方声。
传来动静忙张望,过去身边慢寻卿。
站累脚跟目酸涩,亲友不现鼻息冲。
将及三更,卢约和尚让才回来。尚君长醒来,问道:“如何到这般时节才回来?”卢约问尚君长道:“仙芝哥何处去了?”尚君长揉一揉眼,说道:“想是去了后院?定不准。”
正说话时,王仙芝回来了。他进屋后笑道:“你这庄子不大,却临黄河!”尚让喝了半碗凉水,问道:“哥哥想是上了大堤?”王仙芝道:“在后院练了几下拳脚。多日不练,蹦跳起来有些生疏。我眼看着起了更,不见恁俩回来,就出了庄子转悠。哪想,西北边不远就是大河。我忖度,从这到咱村,多说五十里。”卢约说:“也就那个样吧。”尚君长打了个呵欠:“夜深了,说正事吧,莫误瞌睡!要不,话先留在肚里,明天再说!”
尚让说道:“事往前赶吧!俺俩去到赌场时,彭赞正在坐庄。卢约给他使眼色,他不理,我道是没有指望了。卢约去场子上打闹厮混了一阵才知道,彭赞从夜里起更坐下赌,手气背,输得一塌糊涂,后来,输得竟是没有钱给赢家兑付,还咬着牙欠账豪赌。别人劝他,叫他歇歇手劲,回回运气。谁知,这输红眼的人臭硬!眼看他越欠越多,别人念他是军爷,不便较真,他却不领情分,气得下手三家起身不干了。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没趣,就和卢约论起了闲话。卢约三言两语,就把彭赞指引过来。他听说我是贾百万,料我肯定有钱,定要三斤麦的价钱。我说:‘这个价钱不行。我还要回承德军去干事,他那边生意大、盐便宜、利也宽、人也义气。这边三麦一盐的价格,盐拉回去不赚钱!’说到这个地步,彭赞挽住我的手,说道:‘客爷,你稍等,我过一会儿回来。’他说罢出了赌场。等了大半晌,彭赞才回来,他说:‘回营和弟兄们商议去了。弟兄们说,哥,这横竖是无本的经营,两斤麦就两斤麦吧,好歹换回来几粒粮食补补家用,把盐快些出手,也放心了!大不了再缉他一宗。咱手里有枪有刀,哪差这几粒麦子?’彭赞说罢,摇头晃脑的,就叫给他送麦。我说:‘先看看货吧。’俺俩又去了一趟通灵寺,验完货,正好十包盐,是上等的好盐,就定下了。临回来时,彭赞交代我:‘麦先送到通灵寺。不要一天送去,隔两天送一车,免得被人看破。’我怕彭赞看出破绽,就先回来,在半路上等候卢约。就这样,三赶两凑,耽误到这个时分。”
王仙芝听罢,问卢约:“恁俩还没有吃饭吧?我去热饭来。”卢约说道:“已经在赌场边上吃过了。”王仙芝问道:“明天做何打算?”卢约说:“明天接货,我不能去,怕彭赞看见我露出马脚。我去周集、岳村、谭家湾,先定几家买主,能出手多少是多少。六麦一盐砍价,如何?”
尚君长揉揉鼻子说:“盐既已验过,飞不了。咱去拉货,迟早都行。大宗生意,出手为上。仙芝,咱俩谁出去找买主?”王仙芝思忖了一阵,道:“还是哥去吧!范湾、郑洼,你比我熟。我跟着进德去拉盐。”尚君长听了说:“这样也好,省得别人看破。夜深了,睡一会吧,明天赶路!”说罢,各人自去安置。
信哉,鸟为食飞、人为财忙!有首诗,专说那落第行贩的心境:
物换星移浩气收,天轮否泰再归周。
明堂难上吐和气,壮士混身下九流。
次日,四个人都跑出村去,寻找交易的庄户。他们明麦暗盐、买回卖出、送往运还、暗定买主,舍昼趁夜地做着这种贩私的亡命勾当。
事有凑巧,曹州有个南华小县,县里有个县吏,因是他大宗走私,被上司所劾治,身上惹上了官司,衙门把他家中的钱财查抄充公,人也投进了大牢。好在他在沙沃村的亲友家还存藏有二十包好盐,因他急于换钱救命,就想以两升半麦的价钱,把盐一秤抛出去。然而,急切之间,难寻大宗买主。卢约是个地里仙、闹市鬼,听说此讯,不动声色,回家与王仙芝、尚君长、尚让三人共议后,大着胆做了这宗经营买卖。正是:
秀才本无胆,越做越大胆!
几项经营下来,尚让拿起算盘一算,净赚下一万二千斤好麦。四人均分,每人三千斤细麦。四个人心里且喜且惊。
原来,晚唐时关东水旱频繁,米麦价格昂贵无比,甚者斤麦斤银。且那时的田地,风调雨顺时,亩地收百斤麦,已属常事;亩地能收一百二十斤麦,就是大有之年了。一家若能蓄存几千斤好麦,那就是中上等人家了。是以华夏子民统以土地为本、务农为业。他们念叨的是:“生意钱,荡时完;地里钱,万万年!”且把此经代代传给子孙们。因此,华夏子孙世代务农,恋家为恋土,盖知食为天也。这是闲话。
单说尚让,手里拨着算盘,肚里思忖道:“兄弟联手走黑道、结伙贩私,这是犯罪的勾当。要是把五六千斤好麦囤到家里,稍有走眼,福去祸来!岂不是辛苦一场,反种灾殃?”一念及此,他背上直出冷汗。尚让把此事反复思忖,心生一计,猛一喜欢。
他来到后院,见其兄与王仙芝、卢约正在围看麦囤,就低声说道:“三位哥哥都在这里,我有一言,与你们商量。从八月初兄弟们开始辛苦,至今九月末,不满俩月,连逮大鱼。想来你们也都算计过,咱人人所得,不下三千斤好麦,此真得天地之保佑、谢鬼神之赐福。然而,小弟愚鲁,心笨眼拙,每一虑及‘王法’二字,未免脊背发凉!哥呀,人无远虑,当有近忧呀!卢约哥哥这里就是铁桶,也有锈蚀的时候。依小弟看来,此地不宜久留!就是卢约哥哥,也当另寻别宿,方保无虞!”
王仙芝闻言,说道:“愚兄非不虑此。奈上万斤的好麦,存置何处?何人照管?这是咱的血汗性命,岂能丢下?”
尚让笑道:“性命换来的东西,一粒一颗也不能丢!焉有丢下之理?小弟有个主意,三位哥哥可以斟酌。仙芝兄与家兄,都是老大不小、三十好几的人,早该成家了。往日咱家里不丰,欲聘无力。今天,咱手头有余,如何耽搁终身大事?就说卢约哥哥,单根独苗,更须留后!盐路这一项,依弟之意,今年不要再干了。俗话说的好:‘该放手时且放手,当回头时得回头。’为人在世,不可不知道进退。有了婚姻这一层,势必用钱。如今的年头,有钱不如有麦!有了米麦,婚姻好说。我算过,要聘婚姻,得购布料、做衣裳,又要下聘送礼。以中上等人家而论,两匹织锦足矣,一匹月白,一匹大红,现价四百斤好麦。打做家具,一套家具三百斤细麦。余下就是喜筵待客了。以此算来,人耗一千七,下余一千三百斤麦,家家可藏、户户可囤。此所谓以大化小、以小化无之计也!”咦:
只因尚让一席话,引来风流喜与羞!
要知风流奇韵事,且把秃笔笑里讴。
尚君长听了尚让的言语,说道:“筹划打算,人人都会。但这‘姻缘’二字,须是两家情愿。终不然是买牛买马,市场上尽有不成?一时三刻,何处去寻如意娘?这不是着急的事。”王仙芝也笑道:“哥说的不错。常言道:月老抛红绳,运到婚自通。世上的万事,大可强求;唯这‘婚姻’二字,是强求不得的。”卢约红着脸说道:“这事,就是想得头疼,还是没有蛾眉来家。”说罢,自己傻笑起来。
尚让拉住王仙芝的手,招呼他二人:“哥,走吧!去前面说话,更放心。”四人一前一后往前院走去。到了前院的堂屋,尚让掸着破椅子说道:“婚姻大事,虽说不是买牛买马,可也不费大难!”他手指着尚君长、眼看着王仙芝,说道:“俩哥早有了眉目,包哥喜欢!只是卢约哥哥,要略费周折。”尚让言罢,对王仙芝说道:“不肖弟以为,近几天,哥们他事莫为,啥都别干。卢约兄可以先搬些麦,去兑换六匹三红三白的锦缎。家兄就去周围的村庄寻找木师,定做三套家具,先把麦出手一些。剩下的,车载驴驮,各自搬运回家,卢约哥哥这里也就不显眼了。明天我就回家,捎回去二百斤麦,然后学做一遭红娘,看事态如何。”
王仙芝笑道:“对!对!只管先兑换成衣料、家具。衣料、家具一时半会儿放不坏,又不犯法。”正是:
温言吐笑语,结下好姻缘。
次日,尚君长拉着卢约出门干事。尚让推出江州车,装好两包细麦,提起小油瓶,把车轴滴上油,然后带上防身的铁叶梢子棍,驾车要走。王仙芝问道:“咋不用驴驮呀?岂不省些气力?”尚让道:“驴先拴着,可应不时之需。去咱家只有四五十里路,两个时辰也就到了,不费多大气力。”尚让说罢,正要挂襻,王仙芝说:“他俩都出去了,我好歹没事,且送你几里地,只当练功夫,也去村外走走。”说罢,夺过车襻,挂上车把,穿襻上肩,把腰一直,摇开屁股,“吱吱扭扭”,推车上了大路。
出了村口,王仙芝说起闲话。他问尚让道:“徐州庞勋已平,如何兵乱不止?”尚让手里掂着哨子棍,“呼、呼、呼……”耍了一个五花,说道:“庞勋虽平,也只是收回几座城池、杀了乱首而已,几十万作乱的军民,他能杀完?别信康帅的奏报!康承训的奏报,多是虚词大话。以实而论,官军能斩杀三万人,就是大数。其余的乱军群龙无首,自然溃向四方去了。且杀敌一万,自损三千,这是兵家的常例。他康承训就是名将,也要殉军一万,如何奏报里没有官军的伤亡数字?这一回的乱军之首,还是庞勋的旧部。他们乱杀了一阵,都躲到山上去了。那芒山、砀山的老林子里,藏的乱兵多哩。”
王仙芝看了一眼尚让,问道:“咱俩既是同乡世交,又系同学朋友,兄弟的远谋大略,愚兄十分佩服!你说这庞勋,因何起之也速、败之也急?却是为何?”
尚让笑道:“弟有何德何才,敢称远谋大略?不过多思而已!以小弟想来,这庞勋起之速,不是庞勋一人起之速,这是东南数州的军民起之速!庞勋败之急,也不是数州的军民败之急,这是庞勋一意孤行,方致败亡!路闻父老们传说,庞勋若是从了众议,恐怕今天早已是天下的强镇了。”
王仙芝抹把汗,笑说道:“你说这徐州的百姓,吃好吃赖,安生过日子,多少是好!为啥非要造反,去与朝廷作对哩?”
尚让笑道:“哥,这话可就说差了!蝼蚁贪性命,谁人愿去死?要不是朝廷将人逼上绝路,谁乐意造反呀?难道他不知道谋反要杀头?就如你我,要是家里良田千顷、牛羊成群,吃不完的陈米、用不尽的白银,谁去走私路?难道你我就不知道,事发定罪要杀头?铤而走险,实在是无路的生路!”
王仙芝停住脚,放稳推车,转身去野地里方便。回来后,他问尚让:“我听说咱的恩师去泰山出家了,可有这事?何以我在泰山时,没有找到恩师的人影?”尚让说道:“底情,不十分明白。你去海州时,我才听说。”王仙芝问:“难道师尊出家的因由,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尚让低着头,嘬了嘬嘴,说道:“据我想来,一则师尊生计艰难,二则些须家丑不忍启齿,三则旁人怂恿,恐也是一气而走,未必不再回心。”
王仙芝问道:“你后来又去良山探望过师尊?”尚让道:“你们去京师应试,我去看过师尊。那时,师尊在家十分烦恼,不叫我多费腿脚来回跑。此后,我没有再去过。”尚让说罢,望望日头说道:“你快回去吧,看好院落,也是关紧事。咱已经走了七八里路了,你回去得一个时辰。院里不能长时间离人。我要赶路去了。”尚让说罢,挂襻驾车,将身一躬,摇臀而去。正是:
寒窗苦读十余载,做了红尘推车人!
王仙芝见尚让躬身前去,遂高声念道:
“满腹文章客,手挪万里云。庙堂未论道,先学推车轮。”
王仙芝言罢,手指入口,“嘘——”的一声长啸,扑棱棱惊起数群寒鸦。正是:
学就文武售无处,常将豪气荡心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
本文摘自《冲天英雄传第一卷》
中国历代专制集权王朝为什么都逃不脱“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命运?苛政贪冒之下,必有英雄拔剑而起,黄巢率百万之众,风卷天下,破长安,建大齐,“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实现了农民起义军的最高梦想。而倏忽四年,就不得不退出京城,终至风流云散,又是为什么?答案尽在《冲天英雄传》之中。本书结构宏大,通过描写黄巢起义波澜壮阔的全过程,全面展现了晚唐政治、社会、经济、文化各方面的风貌,表现了封建王朝盛极而衰的必然命运和古代农民起义的失败根由。行文风格继承了明清古典小说传统而多所创新,故事进程疏密有致,语言能庄能谐,人物性格鲜明,分析针针见血。在中国古典小说传统的绍继弘扬,尤其是可读性、思想性等方面,创造了新的高度和标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