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运销磨罗汉,豪杰塌蒙眉端。冲天志掩寸心间,长叹一声收敛。
莫论日出明月,装疯也要学癫。直来天际炸雷翻,方把乾坤玩转。
——《西江月》
人不得意,须是埋头;士不际遇,还当学憨;范雎难魏,伍员昭关。但得一段难星落逝,天际必来洪运罩颠。虎还深山啸风雷,雕冲青云开睡眼。英雄投离渭水,打造山河八百年。
按下压台金言、寒山夜话,直笔且入正题。
话说王仙芝、尚君长二人,在冤句黄家庄盘桓了三天。他俩和黄家兄弟,倾谈放声笑,密语无人知。到第四天,尚君长坚要辞行。黄巢、黄邺、黄揆、黄存、黄钦、黄秉、黄万通及黄思厚都来送行,且各有念物相赠。
王仙芝拱手谢道:“看天时,已是四月中旬了,待暑天度过,立秋到来,我去试一小贩,望弟引领引领,深感大德。”黄邺拱手笑道:“宽心放胆,敢保哥哥前三宗如愿。”
二人把盐事约定后,王仙芝、尚君长来到上房客堂,给黄家的三位老员外行礼后,又对黄家兄弟各施一礼,拱手告别。正是:
躬身别知己,各自奔前程。
王仙芝、尚君长出得村来,但觉暖风拂面,麦摇金浪;黄鹂蹴柳,布谷声声;农人扬鞭,黄牛奋蹄;桃杏早谢,甜柿放花。二人融景入怀,心扉大开。兄弟二人放开大步,直往鄄城乡关奔去,不题。
且说尚让从京考落第回乡之后,立志不再科考。他是个少年颖悟之人,一出贡院,对于科场内情已窥八九,是以不再妄想,自己守在家中苦练武功、半耕半读,得便时拜师访友。对于其兄尚君长及王仙芝的热衷功名、屡败屡考,他颇不以为然,得便时就对尚君长说道:“命蹭蹬,时不至,星不照,运不来。与其徒劳奔波,不若顺时守拙。这世道,该是你的富贵,别人抢也抢不走;不该是你的时运,你就是整天祈祷,它也不来。”及尚君长入京屡战屡败之后,始信尚让的诤言。
是日,尚君长从冤句回来,把贩盐贩粮的事说与尚让。尚让听了哥哥说话,回说道:“哥,要说这私商小贩、买盐贩粮,可是养家糊口的勾当啊,如何不可?哥不看看,近年来水旱频繁、粮食歉收,父母年事已高,家中的生计日艰,寻米糊口,最是关紧!若说有惊险,锄地伤足、屋瓦砸头、唾沫伤眼、吃饭噎喉、黎明地震、暴洪夜流,岂不都是惊险?人生天地间,处处有惊险!要在趋利避害而已。
“若说体面有碍,也不尽然。人都是赤身来到这个世上,体面如一。要是身上温饱、家中富足,自然要讲究文人的体面了。及至灶上无火、袋内无粮、头上没瓦、身上缺衣,何体之有,何面之存?且时也,势也;命也,运也!如轮辐转,如云穿流。昨日富足,保不定明天无米;前日赤贫,说不定明天大富。地德载厚,天意弄人。赢得身上温饱、瓮中有粮、双亲心暖、柜子里有银,这就是过小日子的大本钱。
“且这天下的大势,一天不如一天。两浙的裘甫才平,三川的义民又起;徐州刚才收兵,南诏战事正紧。这日月到底能过到何种地步,殊难料定。求官求名、光宗耀祖,那是我等穷秀才的一梦而已!倒是这贩运粮盐实在,赚一升是一升,赢一斗是一斗。明天,我就动身去濮州、长垣、南华、郓州等地走动走动,约上几位穷朋友,看上几处销散地。做这个买卖,谅也不难。”正是:
英雄未遭风云会,且向杂流学贩盐。
尚让一席话,说得尚君长心怀豁朗、眉开眼笑。尚君长再细看这位胞弟,越发顺眼,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叹不如。
尚君长把悬心之事一秤放下,自己跑到王家沃,来见王仙芝,如此这般,对王仙芝叙说了一遍。仙芝大喜。
次日,尚让稍作收拾,直奔濮州行来。那时,大河不曾改道,濮州设置在大河之阴。尚让来到州城里寻见了好友,乃是同年秀才宋岩。尚让把行贩之事细说了一遍。宋岩说道:“州城人多,品流甚杂。现今私盐私贩多在乡村做事,方保稳妥。我有个好友,也是我家的一门远亲,姓卢名约,居住在卢家村,属于郓、濮交界的地方,地处偏远,官吏稀到,可以作为。咱俩不妨去走一遭,就约卢约入伙,把他家作个盘足之地,岂不便利?”尚让听了,连连点头。宋岩没有婚娶成家,就留尚让在家款待。饭后,二人直奔卢家村。
原来,卢约的祖上也是功名大户,到他父亲这一辈家道衰落。卢约也曾读书,因他玩心不退,没中秀才。嗣后,他的父母过世,家中就他一人度日。咦!世界上竟有这种人!家中已经消乏,自己却整天去赌博;眼看是二十开外的人了,却还没有成家立业。
宋岩、尚让二人来到卢家村,说明来意。卢约听说要干私盐商贩,就对尚让、宋岩二人说道:“我这院落,虽然不大,也是院分前后、一圈八房、四合十二间。单我这后院,藏上三五十囤谷麦盐粮,鬼也不知道!”
宋岩看着卢约说道:“大表弟,先别说大!这私贩的路数,你可知道厉害?”卢约笑道:“我又不瞎不聋,如何不知道?前天,我在城里赌牌时,还见街前大绑了两个人,说是盐袅,要问斩刑哩。”
宋岩说道:“既知厉害,你要慎思谨行。”卢约拥着宋岩笑道:“表哥,别用言语钓我!实不相瞒——”卢约指向后院的东西空屋说道:“这两所房里,还存着少许现货哩!——是徐州几个朋友的私货。要说别项,兄弟不敢夸口;要是说这贩私,兄弟入道好几年了!表哥今天才来,似乎上路有些晚了!”卢约说罢,咧嘴笑了。
尚让听说卢约已是老手,拱手说道:“老哥既是路上的人了,必是武艺娴熟。此处就烦老哥护持,凡事多多教诲小弟,休叫有失。”
卢约从容说道:“我这里,贤弟尽可放心!我出盐多年,没有惹过事。只是一条,一村一地,出脱的货物有限。弟兄们还得再踩几个窝,你大宗货到,出手得快。”宋岩拱手说道:“领教!”
卢约要请宋、尚二人留宿,宋岩见天色还早,不想留宿,就和卢约告辞,引着尚让回了濮州。
尚让到了濮州,宿了一晚。次日,尚让对宋岩说道:“这里,倚仗年兄多加关照。我这就去长垣,寻找杨景彪大兄,试他一试,看他可否臂助咱们一二。要是杨景彪和咱同志,愿入此道,不妨把他家做个盐粮的集散落脚地。”
宋岩说道:“贤弟要去跑事,我不强留兄弟。”他说着,把大饼夹卤肉包裹干净,交给尚让:“途中聊济一时。”说罢,又把家中防贼所用的裹铁叶哨子棍拿出来,递给尚让:“路上要是遇见野虫子,可以防身。”尚让接了铁叶哨子棍,装起大饼,拱手一礼,别了宋岩,出了濮州城,大踏步朝长垣大路奔来。
途中所见,唯有:
饥民寻野菜,饿殍路边僵。乌鸦啄腐肉,人面瘪无光。
尚让心底涌出一般寒意。
从濮州去长垣,隔着冤句、南华、兰封,途程二百三十里。这天,尚让走到日落西山,才到冤句地界。放眼四望,遍地沙丘蜿蜒起伏,宛若山峦,茫茫无边。朝前望,不见村庄;向后看,人烟已远。眼看红日落山,他免不了心里发慌。无奈何,只得甩开大步,往前去赶宿处。
尚让正行之间,猛见沙丘后边忽地钻出两条汉子!那两条汉子,手擎着明晃晃的大刀,拦住尚让的去路。只见一条瘦汉指着尚让大喝道:“行路的汉子!掏出银两,留下包袱!饶你性命!”
尚让心里吃惊,四望之后,见旁边再没贼人,就定下心神,停下脚步,细看那两条汉子。只见左边一条瘦脸黑汉:
穿一领半长土黄衫,戴一顶竹编斗笠帽。遮去大半截脸面,露出双高颧骨。颔下略见几根黄须,腰下穿束黑灯笼裤。肉少骨多,身量低矮。虽是揎袖擎刀,细看杀气不足。
尚让又看右边那条黄脸汉子:
一领小黑褂,不遮身上斑。提刀手腕抖,黑纱口鼻关。黑帻扎青丝,体态似醉眠。眸子勉强凶光露,两眉翘上鬓角翻。既上剪径路,又怕面目宣。弯腰步欠稳,想吃劫掠餐。
尚让沉声喝道:“何处毛贼,敢来拦路!退去便罢,饶你不死!”
黄脸汉子低声喝道:“好汉子,有胆量!真乃是要钱不要命的人!不要走,且吃我一刀!你掉头做鬼,正好与这沙丘做伴!”黄脸汉子吆喝罢,丢开架子,“嗖、嗖、嗖”,舞刀朝尚让砍来。
尚让看他的身法架势,显是无师之人。他略为转身,避开劈来的利刀,把包袱放下,手提哨子棍,哗啦一声,指着二人喝道:“老爷的包袱里,有白银三千两!有本事的,拿去!没本事的,怨命!”
那两条汉子收刀对望一眼,“呀——”大喝一声,双刀并举,“嗖、嗖、嗖”,朝尚让扑来。尚让足尖一点,跳过一旁,未容两人转身,只听呼的一声,铁叶哨子棍的棒头直奔二汉的门面扫去。二汉急忙举刀,要格架铁棒头。
谁知,尚让出身武术世家,既得名师指点,又沐乡风苦练,身怀家传的绝技,又是刀枪打斗的高手。他回棍极快,手腕略翻,呼的一声,棒头带着风声往下扫去。那两条汉子未料尚让竟是上棍虚、下棍实,急要后退时,已是不及,只听“哎哟”、“啊呀”两声,翻身倒地!二人双双被哨棒扫中下腿的迎面骨,一时间痛不可当。
尚让前跨一步,使出杀手棍,挥棍望二汉的顶门扫下,要结果二人的性命。那铁叶棒头将及二汉的头顶时,尚让猛醒:“我与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拦路夺货,恐是生计所迫,何苦伤他性命?”此念一闪,急收棍时,那铁叶棒头已把一个汉子的斗笠掀去。这正是:
出道谋生刚试手,哗啦一声先传名。
那两条汉子摔倒在沙地上,见哨棒直奔自己的天灵盖扫来,二人躲避不及,只有闭目等死,哪知却听呼的一声,棒头硬生生地收回去了!二汉睁目看时,尚让已是收回哨子棍,提起了包袱。
尚让指着二人喝道:“本待一棍结果你们,奈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沙荒野地,无人收尸!快去把稀屎拉净,回家擦屁股去吧!”尚让言罢,抬腿就走。
行出数步,却听身后一个汉子大叫道:“大爷留步!大爷且留一步!”尚让用哨子棍挑着包袱,背在肩上,回身喝道:“何事?不服?起身再斗!”
只见那黄脸汉子跪在地上大叫道:“大爷说哪里话来?小人技不如人,理当受死,今得活命,感恩不及,岂有不服之理?”尚让喝道:“既知饶你,还有何说?”黄脸汉子大叫道:“敢问爷台高名上姓、仙乡何处?也好写下牌位,供养长生!”
尚让冷笑道:“牌位倒不必供养,若问姓名么,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濮州秀才尚让尚进德!”
咦!
高人在鄄城,壮士耕读风。今日挥戈试,从容赤脚兵。
棍压天下技,德盖荒边生。名号啸出口,一声大地惊。
那黑瘦汉子听说尚让的名号,把刀一丢,忍着疼一瘸一拐地跑近几步,仔细把尚让看了一看,叫道:“果然是尚二爷,一点不差!只是略显黑了些。”
尚让疑惑道:“俺又不曾与你会面,耍什么障眼法?敢是来赚我么?”那黑瘦汉子大叫道:“爷台,你老再看看!如何不认识我了?爷台咸通二年春上进京应试,出家门之后,第二天晚上,是留宿在小人的客店里,同路的还有尚大爷与王大爷。二爷因赶路略急,解衣伤风,是小人熬来的姜汤。可是也不是?”
尚让闻听此言,忆及当年,确有其事。他忽然想起来,问道:“你可是南华县苗店村的苗松么?”那黑瘦汉子扑通一声跪倒,叩首不住:“正是小人!二爷,是小人有眼无珠,自羞家门,无颜再见二爷了!”说着,磕头不计其数。
真是叫人又气又笑!古来运气不好的壮士,多是这个窝囊样子:
数年路边不伸手,伸手打住旧乡邻。
尚让迈步上前,扶起苗松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说到这里,用手一指,问道:“那一位好汉是谁?”苗松回头叫道:“三哥,快来拜见尚二爷!”
那个汉子听见苗松叫喊,丢了长刀,快步来到尚让的面前,跪下叩首。他边叩首边叫道:“谢二爷活命之恩!”尚让道:“不必多礼,起来说话。”苗松指着他说道:“他是小人的姑表兄弟,姓刘名强,祖居长垣县武岗村。他家原是大户人家,到我姑父这一辈,家中衰落。因那武岗村紧临黄河,眼下,表弟只以玩船为生。”
尚让问苗松道:“你不在南华开店,来到这冤句地面做什么?”苗松长叹一声,说道:“二爷呀:
天下万事非铁定,便是铁定也怕风。
十年之前河西坐,转眼一浪到河东。
说来话长。”苗松抬头看了看天,说道:“眼看天已黄昏,前边五六里就是董家庄,俺兄弟陪伴着二爷,且去寻个客栈,住下再说。”尚让闻言,说道:“说的是,赶路要紧!”
苗松拾起两把刀,三人往前行有百十步,刘强指着一座沙丘说道:“二爷且等一步,俺俩的包袱还在这里,等俺把包袱背上再走。”
尚让留心,住脚望去,只见他二人跑到一个大沙丘旁,撅着个屁股,三扒五划,提出两个青布包袱,抖了抖沙土,又拍了几下,各把包袱挎到肩上,紧走几步赶上尚让。三人一起上了大路。
苗松边走边说道:“适才,二爷曾问俺南华的家境,俺也没有说透。二爷,这南华客栈原是父辈们经营,嗣后因事,我父与人打了一场官司,就把客栈卖去,赌气打种庄田、不问买卖了。近二年水旱灾荒,庄稼不收。父母与人打官司时,憋了一身气,得了个肺痨,不到半年,双双谢世。我又无兄无弟,葬亲之后,已是家徒四壁了。听旁人说道:‘走私贩盐,可获厚利。’我就去长垣纠集了表弟,走了两趟辽东,小打小闹,偷带上三二十斤私盐,所赚的利息,勉强顾住糊口。
“上月头上,表弟老想大弄,我就跟着他做个伴。俺俩进手了两包私盐,踩妥要在郓州出手。不料,事情不密,竟被人告发,盐货扫地抄走不说,官府又来捉人!要不是俺俩闻风跑得快,早已被捉进大牢去了。因此上,俺不敢在郓州、南华一带立足,就与表弟一路,想回长垣武岗暂避一时。行到这里,临近考城县的地面,表弟说道:‘此处遍地沙丘,十里无人,前不临村,后不靠店,秦皇到此胆寒,客商望见皱眉,真个是:打劫的阎王殿,行脚的乱葬坟。要能在这里拦截一宗客商,顷刻腰里缠万贯,定补前日空与虚。’
“也是俺兄弟二人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没学那仗义英雄,先做了跳梁小丑。俺看准地势,就在这个名叫‘乱坟沙’的地方蹲守了半天。见那来往的客商,尽是成帮作队走,不见单客背钱人。候得舌干口又燥,眼看日夕偏黄昏,只道今日财神去,正好走来单客人!俺兄弟也不论分说,手执长刀忙跳出,不料想,周仓撞上关帝君!惭愧,惭愧呀!二爷,当初周仓被关公收服,便立志为老关爷一生扛刀,今天,俺兄弟被二爷放生,情愿给二爷终生扛刀!”正是:
天下正道去,遍地都是贼。
尚让笑道:“言重了!言重了!想那关羽乃是兵权万里、名震天下的神圣,俺尚让乃是乡村一贫儒,有何德能,敢与前贤并提?遇上这事,只当它是天边之云、空中之雁,虽然共睹,立时消散。此后不可再提此事!”
苗松听了尚让说话,佩服得五体投地,禁不住心中高兴,高声唱道:“过往之事不再提……”立时惊起一阵犬吠。三人往前看时,原来已到村口。刘强上前,寻见一个端碗的老者,作了个揖,打听客栈所在。问清楚后,三人直往客栈奔去。
到了客栈,刘强看好房铺,叫店家打来三斤熟牛肉。店家说道:“荒时暴月,实无牛肉可买。客官要是不嫌腥气,有才出锅的三只五香野兔,煮得稀烂喷香,给客官端过来。”苗松急忙说道:“你谁也别给他,我都要!都要!掌柜,有好酒时,打来一坛,烙饼热汤,一起上来。”说话之间,酒肴摆满八仙桌,泥屋充满兔肉香。他三人就在这荒村小栈中,吃了起来。
尚让说道:“既是落难的人,生计也该节制些才好。”苗松笑道:“不瞒二爷说,平生就是这个毛病:口里淡不得。”尚让问道:“要是到了无钱的境地,该当如何?”刘强望一眼门外,说道:“二爷不须在意,些许酒钱,拿付得起。不瞒二爷说,小弟做大本生意,往往亏本。至于上房入户、顺手牵羊,不曾空过手。前天,盐铁衙门捉俺时,俺料到衙门里面空虚,便逾墙直入衙门,只捞住了四锭八十两小银。”尚让听了,不觉笑道:“怪道险被捉住!拿你不跑,反进衙门,当是三十七计了。”二人听了,拍手大笑起来。
苗松看看尚让,忽然想起一事,吃着问道:“小人只顾闲话,忘了正事。二爷因何路过此地?”尚让只说是寻学馆、望朋友。嗣后,尚让又说道:“想去长垣,找找同年秀才杨景彪,寻个学馆课童。”
刘强停下撕兔腿的手,问道:“可是河湾杨的杨秀才么?”尚让道:“正是此人。”刘强说道:“他随朋友到下江经商去了,不在家!”尚让问道:“你如何知道?”刘强说道:“杨景彪是俺远门的娘舅,俺武岗与河湾杨村,只隔着一条河汊,俺两家时常往来。乡邻的事,都很熟悉。”苗松说道:“既是杨秀才不在家乡,二爷不去也罢。”尚让闻言,停筷凝思。
刘强见尚让不语,开口问道:“二爷的事,不知俺俩可许帮衬?要是用得着小弟时,万死不辞。”尚让看着他二人,低声说道:“我要做的事,都是斩头洒血的买卖!你二人都是孤子独苗,要是跟着俺入伙,怕你们以后后悔。”
刘强吱的一声吃下一盅酒,嗵的一声把酒盅蹾到桌子上,说道:“有啥后悔处!还说什么单根独苗?别人不说,就说我吧,常年在船上做事,狂风翻江,遇浪沉船,稍不留神,身为鱼吞,死时无形,亡时无踪,倒不如明目张胆地为匪为盗!就是大绑斩头,亡命牌上显姓名,刀斧手们做孝子,满街的百姓来活祭!胜过那活不成、死不了,整天叫官府勒索得仰天大哭!”苗松说道:“二爷,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黑财不富。如今像样的人,谁不是提着头去法外大弄?”
尚让观察他二人的颜色,听他二人的言语,再看他二人相貌虽是寒苦,却非奸邪之相,且言来语去,已经知道他二人是私路上的人了,就对他们说道:“二位老兄不是外人,实不相瞒……”尚让把心事告诉他二人。
苗松听罢,说道:“南华到长垣,有七八十里。这两个小县,坐落在三州之间,紧临着大河两岸,最是偏僻;且都是穷山恶水之乡,官吏公差,轻易不来,做一个贩私的落脚点,最是相宜。”
尚让吃下一杯酒,先给苗松、刘强斟满,自己也斟上,然后拱手说道:“既然二位兄台愿意随我,要听我一言:自古以来,黑道上的人物甚多。人走黑道,是迫不得已。然而,不可贪邪,不可乱行。最怕的是牵此而祸彼!二位要是衣食不丰、灶上无粮时,定要实告,兄弟必定援手相助,不会叫二位有枵腹之叹。倘若时机到来,投身报国,同做国家的栋梁长城,也落个清名,传于后世。”
苗松、刘强手持酒杯,双双跪倒,赌咒说道:“定遵二爷的吩咐!小弟若再跳梁,有如此酒。”二人誓罢,噗的一声,把酒奠到地上。
尚让忙扶起二人,说道:“两位哥哥既是真心,不必设誓,大家信得过就是。既是如此,正所谓天意凑巧,咱们同干一场大事!我明天就回鄄城,这长垣、南华,全托二位照护。你们回乡后,把房屋略作修葺整理,以备后用。”二人同声应下。
他三人直吃到起更,方才安置。正是:
黑道之内藏龙虎,英华皆从污秽来。
且说工部尚书、金吾上将军、代北沙陀三部落招讨使李国昌,自圣主赐下国姓家名之后,因代北无事,皇帝又爱其骁勇,就传旨令其在京师供职,赐第胜节坊,值宿大内。李国昌接旨后,就把代北的妻小接进京师。
李国昌有一妻三妾,妻秦氏敕封夫人,生克让、克修、克用、克宁四子。庞勋之役,李克让、李克修、李克用随军征进。李克用射死庞勋,征战有功,官授代北行营兵马副使,未赴任,随其父在京攻读。
同平章事、门下侍郎兼刑部尚书、宰相刘瞻寓居在胜节坊,与李国昌的居第相近。时近中秋佳节,李国昌率领克让、克用入相府贺节。刘相置酒相待。席间论及国是家事,李克用讲说得言简意赅、条理清新。刘相细看李克用的身相,见他双目雌雄、英气逼人,叩以汉语《武经》,克用答对如流,刘相十分喜爱。
酒间,刘相起身邀李国昌到书房,纵论国家及代北的事务。临末,刘瞻对李国昌说道:“老夫自幼读书,遇圣贤之朝,得中进士第。自登朝以来,历任清要,位及宰辅;常以忠义为怀,每愤奸佞之辈!性情耿直,不达通变。每见君父失道之举,老夫痛不欲生。十数年来,我连遭三贬;刀下得生者,身历四回。纵然如此,终不能改我皎洁节操。奸臣贼子恨我入骨。老夫行将花甲之年,自知不为奸臣所容,更难混迹在朋党之旁,‘生死’二字,早已置之度外。所放心不下者,唯弱女在室。老夫今有一事相托,尚书斟酌可否?老夫之女,年已十八,酷爱读书,亦知武艺,其母早亡,老夫为其取名叫琼琳。女孩人家,因何有此名字?只因老夫首贬到南海琼州时生下此女,后又被流贬到象州、桂林,老夫为纪念流贬之地,为儿志名,使儿不忘父之艰难。近时,多有求婚于我门下者,老夫未曾首肯。今见将军的三公子克用英武非常,且与小女年貌相当,老夫欲把爱女托付给尚书,咱两家结为婚姻之好。不知李尚书意下如何?”
李国昌闻言,喜出望外,急忙起身,朝刘相躬身一礼,说道:“得攀相门清要,国昌之所愿也。犬子不才,承相爷谬爱,可谓格外之福,实我李氏一门之大幸也。老相公宽心,国昌定如待亲生女儿一般相待令爱,不使令爱受丝毫委屈。聘礼下定之后,迎娶隆仪,都由国昌操办,老相公只管宽坐提调。若有礼节不到之处,望老相公多多指教!”刘相见女儿有了寄托,悬心之事落地,心中大喜,上前挽着李国昌的手同回客厅,整杯再饮,尽欢而罢。
次日,李国昌把克用的婚事告知秦夫人。秦夫人也知道刘相清正、门声甚高,两家联姻,正中下怀。秦夫人叫人唤来克用,告以婚姻之事。克用年少,日痴于骑射、夜苦嗜韬略,对于婚姻之事不置可否。
李国昌与秦夫人温言询问克用的意愿。克用喏喏说道:“这些细事,你们做主吧……儿所喜者,泾河试箭、灞桥赛马而已。”秦夫人笑道:“此我儿终身大事,不可不慎。”克用问道:“父母岂欺儿耶?”李国昌说道:“时势易变,夜长梦多。汝兄弟都已成丁,自该圆室成家。你们完婚一个,完我一桩心事。聘礼八字,择日迎娶,一件一事,都要父母费心。汝近日不可远去!待汝亲事完毕,任由汝去撒野!”克用点头应下。
秋月,李国昌选下上等吉日,为克用操办婚事。相府清贫,所有者唯随身衣装、随嫁丫鬟、被褥数床、箱柜再漆而已。刘瞻笑道:“京师父老民谣说:‘宰相宰得黄金去,将军将得珠宝来。’老夫无金无宝,唯以清名为宝。此宝可传万世!”
刘相又恐女儿不喜,就和李国昌商议,把李国昌家的婚用家具趁夜送到相府,然后再随嫁车送到李克用家。后来,这个做法竟然流传于民间。至今,关内还有这种风俗,凡女家不丰者,嫁娶之日都用此法,名为“来回嫁妆”。
刘相品德,天下钦敬。有诗为赞:
残朝昏朽日西倾,无道君臣聚敛经。
刘汉子孙恭大义,沛丰节烈化清风。
捍国几遍戍荒罪,为政不惜肝肺烹。
早对权奸睨怒齿,一身傲骨笑刀丛。
刘相的女儿刘琼琳听说这事,笑谓丫鬟道:“清贫,乃为官之美德,老爷贵为宰辅,惧世人笑其贫穷耶?随身衣装,自是舒体舒心,何须多用嫁衣?”长安一百零八坊的父老都知道刘相父女贤德,无不交口称颂。
至期,婚礼如仪。郎才女貌,天配成双。金吾将军府中的上下人等,见琼琳才色贤德,无不叹服。
哪料,好事刚去,厄运随来。刘瞻因强谏皇帝滥杀二十七家医官的家属,致懿皇大怒。相臣路岩又乘机进谗,一道旨意,贬刘瞻为钦州司马。路岩还不解心头之恨,又亲取唐家的天下十道图,上章论奏,把刘瞻贬为驩州司户。刘瞻被贬到边荒的驩州,路宰相心犹不满,他手拿着天下十道图,要再次寻找远恶军州,来贬逐安置刘瞻。怎奈唐室的疆域,到驩州海洋已是最南的边疆了。路岩见贬不死刘瞻,又密令心腹书办边箴差人送密信给驩州刺史温璋古,令温璋古“借机杀掉刘瞻这个老乌鸦”!
路岩却不知道,温璋古也是一块生铁,是个天下有名的直臣。温璋古早就心恶路岩,时常指着长安,大骂路岩奸邪。温璋古接了路岩的书信,看过以后,对京城来的差人说道:“驩州人野,路边多见人肉包子棚。君速速回京去吧,别在这里停留了,恐为蛮人所食。万一你把小命丢在南荒,叫蛮人包了包子,可惜了你这身雪白的皮肉!”边箴的差人听了温璋古说话,吓得屁滚尿流,抱头连夜奔回长安去了。
温璋古见差人北去,就叫人役把路岩的密信贴到大堂外面的窗户上,任由官吏们观看笑骂。他对于刘瞻的事,不唯不理路岩的吩咐,反而传扬得通国皆知。
刘琼琳闻讯,痛哭数日,唯恐老爹爹年迈,窜死在远恶军州。亏得李克用、秦老夫人多方解劝,李国昌又暗地里使人带着金银到驩州去上下打点。
温刺史笑谓李国昌差来的人道:“我岂爱金之人耶?我要是爱黄金,就和路岩成一路货色了。”温璋古把李国昌的金银原封交给刘瞻。刘瞻把金银看也不看,尽都散给当地的贫人了。至今寮国、高棉数地,还留存有瞻仰祠多处,就是当年边民祭奠刘瞻的祠庙。
代北的差人回京,把南情禀报给李国昌。李国昌叫差人把详情细禀给刘琼琳。琼琳听了,方把悬心放下。然而,她已把昏君奸贼恨入骨髓,心里已经埋下日后报仇的种子了。
再说李国昌。李国昌在朝一年有余,所见者:大唐朝廷正气一空,当今皇帝人品昏庸、日迷梨园、夜专释道、巡行无常、弛祀怠政;宰相路岩、韦保衡表里为奸、争权夺利,除倾轧、聚敛、陷害之外,竟是一无所长;吐蕃侵吞、契丹蚕食,眼见王朝的疆域日窄,这尊圣主统是不管不问,朝廷毫无振作的气象。
处此境地,李国昌恐怕奸臣陷害自己,时常私下自忖:“南诏自立,朝廷无奈;西域沦陷,圣主漠不关心;西北方的契丹南下蚕食唐家的领土,唐兵却节节后退。既然如此,我何不割霸住北国的州镇,自己打一片天下,岂不胜似在这里担惊受怕?”
李国昌日夜寻思,暗生还镇之心。只是他不得门路,不敢开言,恐怕圣主怪罪,是以心中时常怏怏不乐。刘琼琳见状,谓李克用道:“父帅每日郁郁寡欢,我窥其意,乃欲归镇而无术。相公何不拣选个江南歌女,进献给二中尉?托他进言,此事必成。”
李克用闻言大笑,指着刘琼琳讥道:“左右军中尉都是宦官,是残疾无用之身,他要歌女何用?你真是盲人摸象!”刘琼琳正色说道:“夫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左右神策军的中尉,是朝中的四贵首领,言重九鼎,权势熏天。他的权从何来?势从何至?”李克用茫然。
刘琼琳又问道:“难道皇家平白地把富贵权势扔给一个宦官不成?妾身生长相府,岂不知道他们是宦官?”李克用搂住刘琼琳的脖子,问道:“卿卿,你说,他一个被阉的宦官,要歌女何用?把她放到哪里呀?”克用说罢又笑。
刘琼琳把李克用推开,瞪了他一眼,说道:“自然是进献给皇上或皇后了!你道宦官时时搜刮金银珠宝、美女异士,想自己用呀?错了!他们把大部分都做了贡礼,进献给圣主和皇后了!只有如此,才能揽权保位!”
咦!只此一语点破玄机,李克用立时大悟!
李克用把此计说给父亲李国昌。李国昌闻言大惊:“呀!好女不如好女婿,好儿不如好媳妇!我李国昌有此奇女为儿媳,何愁霸业不成?”李国昌立命长子李克让道:“你引两个护军,多带金银,去南方物色个上等佳人带回来。”李克让笑着对其父说道:“咱代北不乏艳女。”李国昌摇头说道:“儿不懂。沙陀女子性情倔强、多嘴多舌、爱翻腾是非,在这深宫禁苑之中,不利咱家。南方女儿温柔寡言,少惹是非。”李克让点头,施礼后自去预备。
一晃过去两个月。一天,金吾上将军李国昌在宫院宿卫,一时无事,就出了签押房,来到金吾院的大门外闲步。抬头看时,见乐工李可及从蓬莱宫院出来,走过来给自己行礼。李可及礼毕,引着手捧礼品的小内侍,往北司玄武门走去。
李国昌急叫左右打听,得知明天是左军中尉、许国公刘行琛的寿辰,李可及所送的东西,是刘贵妃赐予刘行琛的寿礼。李国昌心中一动,回到金吾院,对金吾大将军王权说道:“贱内微恙,下官回府略加照料即回。”王权连连拱手:“李尚书请便!请便!”李国昌急忙收拾,黄昏归第,叫人连夜去置办寿礼。次日清晨,李国昌亲自把寿礼押送到许国公的府第。
大宦官、左军中尉、骠骑上将军、许国公刘行琛五十八岁,原是今上龙潜时的奴仆,早年一直随侍郓王。及郓王登基,念及幼年的抚育之恩,加封刘行琛为左军中尉,统领神策军、坐镇北司。刘行琛独揽军权,为朝中的首贵,赫赫权势,朝野侧目,就是今上也让他三分。
这天,清晨茶罢,刘行琛正在客厅里品点寿礼,人报:“金吾上将军李国昌到。”刘行琛忙出厅迎接。他见李国昌的贺礼隆重,心中大喜,亲来相陪,殷勤相待。杯来盏去,两人说话十分投机。从此,二人常相往来。正是:
万事全凭三杯酒,成功在泼血一腔。
一日,李国昌设宴,邀请刘行琛到金吾上将府里吃酒。刘行琛如命。他来到上将府,落座之后,放眼望去,见席面上所摆的,尽是不多见的珍肴稀品:代北所产的熊掌,色香味美;波斯所产的猩唇,烹炒出来,色泽鲜红,犹如桃花一般;阴山所产的锦鸡,嫩而肥实;大漠所产的卤雕爪,远望其状,真如龙爪一般;安南所产的猴脑,烹烧出来,白红相间;东洋所产的鱼翅,高大如人,筋道耐嚼;骠国所产的鲍鱼,一口价值千金;南洋所产的大龙虾,红艳艳的,长可盈尺;至于猴头燕窝、鱼子龟裙,见所未见、名无可名。把个许国公喜得眉飞色舞,心里不住地赞叹:“咦!不料一个阴山沙陀部落的老酋长,家藏珍品如此之丰,真真令人惊叹!”
李国昌亲捧玛瑙杯,为刘行琛颂寿。刘行琛急忙起身说道:“彼此同僚,且李大人原是皇族亲贵,又领值大内;行琛乃是个老奴才、人生之余,何敢受此隆礼?平白折俺内官的寿数!”李国昌拱手说道:“老国公言重了,言重了!”说罢,把李克让、李克修、李克用、李克宁叫出来,令他们轮流为刘行琛捧酒上寿,且谆谆以子弟相托。刘国公慨然应诺。
酒过数巡,李国昌开言说道:“前几天,好友贩马江南,得了个绝色歌女,送入府中。因此女生长在江南,不习俺代北的土俗,心常不乐。我叫人把她送回老家,奈其家贫绝无人,这歌女难以为生。正在为难时,忽想到国公尊兄。国公德高望重、府广役多,且与皇上密迩,料想必有善处安置一二女子。今先叫来,令她为公爷捧酒,然后把她送到公爷的府第里去。”李国昌言罢,使人去叫歌女上来。
刘行琛持杯注目。不一会儿,果见侍女扶过来一位妖妖娆娆的少年美人。许国公放眼望去,只见那位美人:
粉面桃花艳,媚目秋水涟。细眉欺柳叶,香脖玉一团。
口小似樱桃,朱唇如红丹。额上一点赤,风流喜更欢。
双鬓堆云雾,鼻直若胆悬。十指春葱嫩,八幅罗裙穿。
婀娜巧带笑,妖娆步金莲。杨柳腰肢细,出水芙蓉鲜。
月里嫦娥女,应约出广寒。
刘行琛虽是个宦官,看到这样绝色风流的女子,也不觉得情开意放、目闪神迷。
只见这个美人缓步向前,朝刘行琛款款而拜。礼毕,美人伸纤纤素手、捧洁洁玉杯,轻启朱唇、慢啭莺喉,娇滴滴地轻叫一声:“公爷千寿!且吃下奴婢的这一杯酒。”只此一声,把个刘行琛喜得先酥了半个身子,真个是心迷意乱、魂飘巫山矣。许国公慌忙接酒,胡乱张口,一饮而尽,连鼻子上都是酒,更不辨酒味如何了。
有诗为证:
佳人貌俊赛天仙,兰麝娇肢玉一团。
多少英雄丧她手,爱杀风韵不说颠。
美人捧了三杯酒后,李国昌叫使女把她扶了下去。
许国公涎瞪瞪地看着美人退下去,朝李国昌拱手一礼:“多谢李尚书厚爱!但不知此女何名?所费金银几何?”李国昌说道:“此女进府才三天,下官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待问过下人就知道了。老国公问及金银,何故?”
刘行琛说道:“俺观此女娇艳如花,资妆必重。我叫府里把资费送还给李尚书,以酬操劳之功。”李国昌微笑摇手道:“几许资费、二三妆具,不足挂齿。若是如此,公爷就是视国昌为外人了!”
许国公闻言,对李国昌肃然起敬。他拱手说道:“若论起来呢,弟收此女,也是无用。只因数日前,圣驾身边缺个洒扫之女,拼不成班,叫我一时难以措置,这几天正在棘手。大弟看好送来一位明月拱璧,正解我忧,真真地叫愚兄不胜感激!大弟放心,荣华富贵,当与吾弟共享!”
正说话时,家人回来,报说:“姑娘名讳葛惜惜。”刘行琛拊掌赞道:“好一个葛惜惜!如此重礼,可称无价之宝,岂不珍惜?愚兄何以报德?”李国昌沉吟道:“这么,这……”刘行琛抚胸大言道:“大弟但有所托,尽可直言!天下事,向无逆俺者!”
李国昌靠近刘行琛耳边,低声说道:“近几天,代北来报:突厥遗种与契丹部落屡寇振武,我沙陀部族多为抄掠,牛羊马畜多为所夺,代北之民苦不堪言。国昌忝镇振武,为国不能御敌、为族不能弭害,常常为之汗颜。有心还镇御寇,圣主在上,又难启齿,是以踌躇不决。倘公能建言于圣天子面前,我沙陀三部落子民感恩不浅!”李国昌言罢,退了一步,鞠了一躬。
刘行琛听罢李国昌说话,哈哈大笑,把手指了李国昌几指,说道:“国昌大弟,既欲还镇,何不早言?”言罢,手持玉杯,把酒一饮而尽。他放下玉杯,起身扶着李国昌的肩膀,说道:“大弟,今日告辞,来日早朝,必使大弟称心!”刘行琛说罢起身。李国昌急唤诸子殷勤相送。
及刘行琛上了宝马连钱骢,早有一乘四人小轿等候多时了。马行轿随,吱吱而去。后面,李国昌拱手抱拳,笑容诡秘。正是:
巧计献出一娇娥,换来银钥开金锁。
从此以后,李国昌早朝先到、接对恭敬,朝事越发勤勉。暗中他却令其妻秦夫人率领刘琼琳、克让妻、克修妻,收拾府中的金银细软,令李克让率领三十名沙陀亲军,扮作客商模样,把八车金银珠宝押送至代北神堆的家中。
光阴似箭,日月如飞,转眼又是二十多天。将近腊月,朝堂之上并不见有李国昌还镇的旨意传出。李国昌心中忧疑,就想再找刘行琛,另行计议。
这天早朝,李国昌身随百官参驾。护驾贵人与宣慰使口中胡诌些什么,他通不在心,唯以寻找许国公为念。忽然,他身边的金吾大将军王权用靴尖碰了一下他的右足,他方才回过神来。原来殿头官代天宣旨,令李国昌“偏殿奏对”。他慌忙出班跪倒,叩首礼毕,口称:“臣,李国昌领旨!”
众官退班后,李国昌跟着小内侍,直趋延英殿西暖阁。抬头看时,皇帝已升御座。李国昌跪下叩首,礼毕,匍匐不敢起身。懿宗诏谕道:“卿其平身,书阁不比大殿,起来说话。”
李国昌如仪三叩,起身一揖,方才垂手站立。懿宗问道:“卿在京师供职,有几时了?”李国昌躬身奏对道:“边臣入值,一年又三个月了。”懿宗又问:“卿思代北吗?”李国昌奏道:“边臣万幸身伴圣驾,高居京师,绝胜北寒之地,是以略不思北。”懿宗道:“代北近来的局势,卿可知道?”李国昌奏道:“回奏圣主,边臣值宿大内,只知道护卫御驾的龙体平安,于代北的形势,实不知情。”
懿宗转首别望,似有所思。少时,懿宗问道:“卿有几子?孰最贤?”李国昌回道:“边臣有四子。长子克让,勤学好问,才备文武,曾随征战,有功不居,似有可称之处;三子克用,技艺略胜,然而废文荒学、使酒角赌、迷色不武,边臣多曾鞭挞,却是依旧不改,恐难成器;二子克修、四子克宁,资质平平,现随汉家老师学书。”
懿宗道:“今召卿来,因是代北屡有烽警,边境不安。卿家世居代北,为阴山之贵胤,捍抚有方,于边地有恩。且卿原率振武藩镇,朕欲爱卿还镇,御寇安民,呼应北方军事。不知卿意如何?”
李国昌急忙下跪行礼,叩地有声,奏道:“臣荷圣主宠遇之恩,难报万一。圣主今又寄臣以重任,臣当肝脑涂地,报答九天洪恩,万死不辞!”懿宗诏谕道:“代北民杂,部族繁多,卿当一视同仁。卫国卫家,朕寄厚望!”李国昌以额叩地:“万岁!万万岁!”抬头看时,皇帝已经起驾回宫了。
李国昌目送圣驾,心中狂喜。直待圣驾出了暖阁,他才起身出了延英殿,急回金吾院的签押房。他正要去中书省领取制书,猛见宣慰使杨公庆与宰相夏侯孜联袂来到金吾院。他急整公服,大礼相迎。夏侯相公还礼毕,说道:“国昌公,中枢的制书已经传出,公不日可还代北。可喜!可喜也!”夏侯孜言罢,把尚书省和中书省联署的敕封文书亲手交给李国昌。
李国昌躬身接过敕封文书,道:“相公的大德,国昌生死不忘。相公与宣枢大人有何箴言铭语,李国昌定当书绅,时诵不忘!”夏侯孜肃容,一字一板地说道:“公归振武后,当体国恤民,御寇安边!万不可纷起事端、寻扰是非,辜负天子的厚望!”李国昌指天为誓:“请朝廷宽心!李国昌身为皇家宗绪,定遵相公的钧谕,竭忠官家。若是有负国恩,李国昌不得好死!”
宣慰使杨公庆拱手说道:“国昌公身属国姓皇绪,胸怀坦荡,定不负国。不必起誓!不必起誓!朝廷信得过便是!国昌公,宣慰院承旨:圣天子见鞍思马,恩念边臣,特宣嘱国昌公:可令长子李克让留京,以备选授供职、入内宿卫;其余家口,任从归镇!”李国昌听后,心中一惊,急忙躬身行礼:“边臣李国昌领旨!万万岁!”
夏侯宰相交罢敕封、嘱罢钧语,宣慰使杨公庆宣罢圣谕,各自拱手,转身出院而去。李国昌拱手相送,直到二相远去,才收好敕封文书,来与金吾大将军王权道别。
金吾大将军王权,乃是国家的忠臣、朝廷的栋梁,原任泰宁军节度使。徐州大战时,他任东路军招讨使。庞勋覆灭,他奉旨进京,供职金吾院,兼领泰宁军。今见李国昌调任振武藩镇,他一边给李国昌道喜,一边肚里寻思:“李国昌,狼子野心,其心常存不足。今若令其回率振武藩镇,代北必然反叛!要是这样,北国必是遍地烽烟了。”王权想到这里,急忙出了金吾院,寻找老皇亲于琮去了。
李国昌回到府第,唤来长子李克让,略述圣意,令其留驻京师宿卫。嘱罢李克让,李国昌就催促李克修、李克用、李克宁兄弟:“迅疾收拾马匹车仗。”他一家不及陛辞,慌忙出城上路。
车马出了春明门,刘琼琳在车内招手,叫来李克用,说道:“相公保着父帅,率领几名亲随,人带双马,飞出潼关,渡过风陵渡,途中不要用餐,就在马上充饥。切记!切记!”李克用问道:“我家出京,有圣旨,有敕封,又非私奔,何用张皇?”刘琼琳说道:“此中利害,日后再说。快去!”
李克用拍马寻到其父,转述刘琼琳的言语。李国昌拍头大悟:“琼琳儿所言不谬,我最担心这一点!儿呀,快随我走吧!”李国昌说罢连鞭骏马,往前飞奔。李克用回身招手,十几名护军亲随都带双马,一声呼啸,同时上马,一溜烟尘,往潼关大路飞奔。
李国昌率领着李克用、李克宁等飞出潼关,来到黄河边上,赁船渡过风陵渡,下船上马,又是狂奔不已。途中换马八次,跑出六百余里,他们才下马打尖。有诗为证:
使尽机关求还镇,心惊胆战出国门。
唯恐圣主再柙虎,六百里外方定神。
李国昌顾李克用道:“我儿有所不知,此事虽有天子的圣旨,毕竟是咱用计贿赂得来。只怕朝臣知道后多嘴多舌,乱上奏本,必然坏咱的大事!儿呀,汉官最是狡猾,任你计套连环,他能一眼看破!一旦谏官上章论奏,枢臣与宣慰使必来追收成命!到那时,我家还能出京么?一旦圣主再行阻留,我一家岂非要老死在京师么?”李克用听了,连连点头。
刘琼琳打发走翁婿之后,吩咐李克修道:“二哥,咱不要慌。你只管押住车仗,安生往前赶路,但求路上太平就行,不必多虑。”李克修应声,率领着家兵家将、亲随兵丁,背弓挎刀,坐在马上,保护着家眷,安闲往北去了。正是:
打开牢笼飞雕鹫,顿断金锁走枭雄。
再说京师长安。朝廷上的文武大臣直待三日后,方知李国昌就要回镇。尚书令兼兵部尚书、前朝驸马、同平章事、司徒、夏国公、相臣于琮,得了金吾大将军王权的禀报,闻知李国昌就要归镇,急忙夜入蓬莱宫苑,请求奏对。
皇帝在偏殿召见于琮。因于琮为三朝元老,又系皇亲,爵高望重,皇帝多垂青目,特赐锦褥座,令其上奏。于琮起身拱手奏道:“老臣夜扰圣驾,心甚不安,然,事关国家社稷,不得不奏。夫李国昌,虎也!其人狼行鹰视,心常不足!李克用,虎而翼者!圣主将其留置京师,方保代北无尘!一旦放还李国昌,边庭必乱!老臣今日始闻官家已出敕封文书,敢请圣主回心,收回敕书,把李国昌重新留京,加爵崇秩,不放他父子北去,则北疆太平无事。国之大幸也!”
懿宗从容诏谕道:“近日,神策军奏言:突厥余孽与契丹屡寇代北,北庭震动。振武军中无帅,故命李国昌前去整饬代北军事,捍卫北疆。”于琮拱手,复躬身奏道:“老臣沐圣主洪恩,职主兵部,四方靖乱,略可觉闻。前神策军所奏不实,乃欺天之言!彼为李国昌所贿,为虎作伥!若果有突厥余孽南犯,狼山都督府、东西受降城首当其冲,卢龙藩镇及平卢节度使必有飞奏入京。今不见前哨数镇的片言字纸,难道那突厥兵马飞过狼山,天降到阴山、神落在代北不成?”
皇帝面色茫然,稍停,顾于琮说道:“朕观李国昌忠厚良善,非大奸大恶之徒。彼领敕封归镇,料无大碍。”
于琮跪下,以头掷地,碰得额头咚咚作响,奏道:“望圣天子恕臣直言!想那安禄山、朱泚、李希烈、南诏的酋龙,此数敢向本朝发难之贼臣,皆属大奸大恶之徒,然而他们在殿堂奏对之时、面对臣工之日,尽都显出温良俭让、谦恭忠厚之貌。当初,要是奸臣杨国忠不放安禄山出京,岂有安史之乱?德宗皇爷临乱出京,若纳西平王李晟之言,把朱泚带走,岂有奉天之难?奸相卢杞卢杞:唐德宗时的宰相,以奸邪、陷害、搜刮为能,后贬死于澧州。私放李希烈归镇,致有连兵拒命之祸;南诏的酋龙若不放出京师,岂有僭号自立之殃?此数贼臣,都是温文尔雅,却为国家之大患!前车已覆,后岂不戒?臣历事数朝,无他能,略知臣工的贤否而已!且臣老迈,素与李国昌无恩无怨,所以为圣主尽言者,字字为国、句句报主!望陛下从臣所奏,收回成命,追还敕封,天下幸甚!大唐江山幸甚!”于琮奏罢,以首叩地。
懿宗沉吟道:“制书已发,似难收回……”沉思良久,诏谕于琮:“老爱卿起身吧!可令宣慰使传谕李国昌:若未离京,收回敕封文书;若已离京,另行别论。卿可退矣!”皇帝传诏罢于琮,起驾而去。
于琮怅然,自语道:“此等军国大事,关紧国家的安危,却如此草率。恐怕从此以后,代北不宁了。诚所谓,国家将颓,生妖生伥!”
咦!好个于琮,可谓谋国之良臣也!有诗为赞:
晚唐未必无精英,慧眼于琮最识工。
可恨遭逢平淡主,有心难展经邦聪。
宣慰使杨公庆奉了圣谕,时已三更,急忙率领御前的带刀护卫,打马往胜节坊奔来。杨公庆来到金吾将军府宣召李国昌时,将军府里唯有李克让夫妇及数名护军仆役而已。杨公庆追问时,李克让回禀道:“家父出京已经三日了。”杨公庆听了,癔症了半晌。真个是:急忙而来,催马而去。
杨公庆回到宫里,直等到次日早朝,才面圣回奏。皇帝闻奏,却不置可否。真正应了那句俗言:
昏君不知山河重,玉玺按在美人胸。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
本文摘自《冲天英雄传第一卷》
中国历代专制集权王朝为什么都逃不脱“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命运?苛政贪冒之下,必有英雄拔剑而起,黄巢率百万之众,风卷天下,破长安,建大齐,“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实现了农民起义军的最高梦想。而倏忽四年,就不得不退出京城,终至风流云散,又是为什么?答案尽在《冲天英雄传》之中。本书结构宏大,通过描写黄巢起义波澜壮阔的全过程,全面展现了晚唐政治、社会、经济、文化各方面的风貌,表现了封建王朝盛极而衰的必然命运和古代农民起义的失败根由。行文风格继承了明清古典小说传统而多所创新,故事进程疏密有致,语言能庄能谐,人物性格鲜明,分析针针见血。在中国古典小说传统的绍继弘扬,尤其是可读性、思想性等方面,创造了新的高度和标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