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上半年,伦敦黄金市场发出的红色警报从未被忽视。[30]维持美元地位成了沃尔克最钟爱的委员会——现被称为“沃尔克小组”,其中每个成员都至关重要——的中心工作。4月以后,法国走到了旋涡中心。法国总统戴高乐在宪法改革的公投中失利,于1969年4月28日辞职。[31]巴黎的报纸《法兰西晚报》称:“戴高乐将军每隔两到三年就要举办一场新的加冕礼。”[32]而一旦未能如愿,他就会愤然挂冠而去。
美国财政部里没有人同情戴高乐的离去,这位法国总统对美国黄金的执念在美国所激起的愤懑尚未消退。财政部早前在为尼克松会见戴高乐准备的一份口径备忘录中提醒道:“法国对待国际货币体系的基本态度与我们大相径庭。”[33]戴高乐已失去拥护,因为他在6个月前为了维持法郎币值,强制推行财政纪律,得罪了不少人。也许那只是一个利己主义的行为,一切只是为了“法兰西的荣光”,但那也是一个争夺固定汇率主导权的重要滩头阵地,美国财政部的每个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法国人在德国的开销巨大,主要是因为普鲁士人效率更高,也可能是因为巴黎人对德国汉堡夜生活的痴迷,超过了柏林人对巴黎皮加勒广场的喜爱(差不多同样的服务,巴黎的价格太贵了)。法国法郎在德国堆积成山,德国央行德意志联邦银行不得不购买法国法郎以阻止其贬值。当时为维持法郎与马克之间的固定汇率(或任意两种货币之间的固定汇率),都必须靠央行干预,即在供给过剩时买入,在需求过度时卖出。布雷顿森林体系下的汇率制度就是这样得以维持的。
戴高乐知道德意志联邦银行会从市场上买入一时过剩的法国法郎,但同时也会阻止法郎持续流入德国境内。连续的购买将使德国面临通胀的威胁,因为只要德意志联邦银行买入法郎,就会释放出马克,造成德国货币供应量增加。[34]法国不得不减少从德国的进口,降低汉堡夜生活的吸引力,否则就要任由法郎贬值。
戴高乐在1968年11月出台了一项紧缩计划,以加强财政纪律,防止法郎贬值……这正是固定汇率医生的典型药方。他用一个不怎么连贯的爱国口号来振作民心:“法兰西的女性们,法兰西的男子汉,我们国家的货币面临的困境,让我们又一次认识到:生命需要抗争,成功要靠努力,胜利才能救国!”[35]法国政府的预算紧缩成功维持了法郎的币值,但代价是仅仅过了不到5个月,戴高乐的支持率就下滑不止。奥尔良市火车站的一位青年工人给出了答案:“我不相信任何人,我投票时要听听我钱包的意见,但这次它说的是‘不’。”[36]
沃尔克知道,即便戴高乐退出巴黎政坛,美国的国际收支赤字压力也减轻不到哪里去,黄金的问题也得不到解决。一些更为根本性的力量——国内通胀和国外竞争——破坏了美元的信誉。沃尔克小组一直在为总统准备一份关于美国政策选择的备忘录,沃尔克本人也为解决这些问题贡献了白天的全部时间。他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把家人芭芭拉、詹妮思和吉米都留在新泽西,直到1969年6月学期结束时。
1969年上半年,沃尔克一直住在华盛顿西北区比较荒僻的14街。他对住宅所处位置倒是无所谓,毕竟他作为财政部的三号人物可以拥有公车和司机。他担心的是,在住宅楼门厅逡巡的那些讨厌鬼可能会对他产生错误的印象:这个有司机、有汽车的家伙一定是一个有钱的主儿。他穿得尽量朴素一些——这很容易做到,他衣柜里仅有几套破旧的、按照他那硕大体态定做的西装。有一回这些老古董中的一套被洗衣店弄丢了,沃尔克等了一个月才收到赔偿金。“那可是一套好西装啊。”[37]
沃尔克当上了副财长,免不了要在华盛顿参加很多正式的社交活动,无论是参加国务院欢迎阿富汗王子的自助餐招待会,还是出席白宫迎接德国首相的鸡尾酒会,他都很想念妻子芭芭拉。她很会开玩笑,善于营造机智诙谐的气氛。他还记得先前在财政部工作的那段时间,他都是默默地站在芭芭拉身旁,安静得让人以为他是一位男仆,而芭芭拉却愉快地开起了爱尔兰财政部长的玩笑:“我都不知道爱尔兰过去还曾有过财政部长!”
大家也发现保罗在社交场合中从芭芭拉那里得到了不少助益。美联储主席马丁的太太辛西娅就曾经变更过一次正式晚宴活动的邀请,并建议说:“等芭芭拉搬来后我们再聚吧。”[38]兴许沃尔克孩提时代最喜欢的幼儿园老师帕尔默女士在说起保罗“不愿参加集体讨论”时,冥冥中对此也有所感知吧。
芭芭拉从外地遥控管理着沃尔克家庭的“华盛顿分店”,她经常提醒丈夫要把最近几个月的工资存到银行里,这样她才有钱支付房租和电话费。有一次沃尔克实施其“总是拖到最后”的策略,误了与房屋中介的见面,芭芭拉的留言是:“我已告诉CBS房屋中介的玛西娅R26;克劳普顿,下次对你别太客气。”[39]
1969年6月26日是个星期四,在白宫内阁室,沃尔克站在总统面前,指着活动挂图介绍了沃尔克小组过去5个月的工作情况。沃尔克的上司大卫R26;肯尼迪财长安排了这次会面,并让沃尔克负责汇报。总统身边坐着一批国际事务领域的关键人物,包括国务卿威廉R26;罗杰斯、国家安全顾问亨利R26;基辛格、美联储主席威廉R26;麦克切斯尼R26;马丁,以及总统顾问阿瑟R26;伯恩斯。
会前,沃尔克就像一个准备首次约会的孩子一样,内心有些忧虑。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要在理查德R26;尼克松面前担纲主演而感到紧张——这个原因就足够了,他因为有民主党背景总被贴上“局外人”的标签——而且还因为有一次泄密事件,差点终结了他在这个无法摆脱泄密梦魇的政府中的任期。
沃尔克知道尼克松不会事先阅读已提交给总统办公室的那份长达48页、名为《国际货币事务基本选择》的备忘录。[40]因为总统总觉得“美元问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轻松搞定的”。[41]为此,沃尔克让他的副财长帮办、后来成为华盛顿中左派智库布鲁金斯学会主席的布鲁斯R26;麦克劳瑞准备一些框图来演示拟议中的一些主要政策选择,希望借助视觉效果能在口头汇报时引起尼克松的兴趣。麦克劳瑞把草样交给了一家商业性的艺术图片公司负责加工制作,其中一张上面有黄金官价从35美元翻番涨到70美元的情景图示。
“你心里想什么去了?”沃尔克嘟囔着批评道,“投机商可能会先在伦敦市场购买黄金,然后把图示透露给媒体,再轻松地赚大钱。”[42]麦克劳瑞无话可说。幸好图片设计师只学了色彩设计而没学过高级投机技巧,所以没有导致任何负面影响。
沃尔克小组的报告中没有把提高金价纳入政策选择,因为这将刺激市场上对黄金的投机兴趣。而且,价格翻番将使俄罗斯、南非两大黄金生产国和另外一个黄金囤积国法国获益。这三个国家都不在美国的最惠国名单上。沃尔克小组希望降低黄金在国际金融活动中的热度,做出那张图仅仅是为了把观点说全。
正式的备忘录文本语气和缓,用了像“现有体系的演进”一类的话,完全可以埋在《纽约时报R26;商业版》的芜杂内容之中,或藏在《美联储周报》之后不为人所注意(但用指南针就可轻易找到)。实际上,如果公之于众,沃尔克的建议肯定会上头条的。
沃尔克了解到,尼克松很关注美国的对外实力,于是他把工作目标说成是确保“美元作为居于世界领导地位的储备和交易货币的关键地位”,好像美元是核弹头一样。[43]他说,对美元主导地位的主要威胁来自“一种普遍的认同,即当有大量美元希望兑换成黄金时,会因美国的黄金储备不足而无法满足兑换要求”。[44]沃尔克点出了“过去四年美国强烈的通胀压力是破坏美元信心的主要因素”。[45]他把美国的不合理做法与德国的良好经验进行了对比,指出德国“将抵抗通胀作为头等要务”,并建议,我们应当“在固定汇率体制框架下,增强货币目标的一致性”。[46]
沃尔克提到的“货币目标的一致性”反映了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脆弱性。他深知,如果没有各国央行之间的合作,固定汇率体制就会崩溃,成为三头怪兽——后被称为“三元悖论”的牺牲品。[47]“三元悖论”有时候被称为“罪恶的三位一体”,其思路在于,如果各国承诺实施固定汇率制度和资本自由流动,就必须实施同样的货币政策目标。但如果各国保持不同的利率水平,就会产生对冲基金行业在21世纪所谓的“套利交易”。但利率之差,早在圣经时代的埃及投机行为被发明之初,就已成为外汇交易商的主要食粮了。[48]这一并不复杂的策略把投机商变成了非常富有的套利者,并最终摧毁了布雷顿森林体系。
外汇投机商并非特别虔诚,肯定也不会比华尔街更虔诚,但当他们祷告时,他们会祈求金融上帝赐给他们两个汇率固定但利率不同的国家。例如,当德国利率为7%,而美国利率为4%时,投机商就会以4%的利率借入美元,换成德国马克,再用马克来投资获得7%的利息。只要美元和马克之间汇率固定,他们就可以在不承担风险的情况下,稳获3个百分点的利润。[49]3个百分点听起来不算多,但如果外汇交易规模为尚不算大的1亿美元的话,那就是300万美元。只要肯做,投机商可随时从事此类交易,因为这是一种无风险、高赢利的套利机会,而且还不需要任何自有资本(他们想借多少钱就能借多少)。投机商已经达到了天堂的境界。
这种境况对投机商十分有利,使他们既赚钱又开心,但对固定汇率制度来说,却不啻于梦魇。投机商无限度地购买德国马克、出售美元,便将马克币值推高,而使美元贬值。根据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规则,德意志联邦银行必须干预,在市场上释放出马克,买入美元,以阻止美元继续贬值。但是如果投机商不停手,德意志联邦银行最终也只得停止买入美元,否则全世界就到处都是马克了。为了防止马克泛滥,他们将允许汇率浮动,成为“三元悖论”的牺牲品。
考虑到投机冲击如此这般就能轻易瓦解固定汇率制度,各国政府为了维护本国币值稳定,纷纷织就出一张张资本管制的大网,以阻碍投机盛行。沃尔克早期在财政部工作时,曾协助设计过此类管制措施。经过了当时的年轻气盛和欠缺谨慎,使得沃尔克后来成为一?坚定的反对政府干预派。卢萨曾经酝酿过“利息平衡税”,即对国际投资征收特别税,防止美元外流,投资到外国的高收益债券中。他把这个想法交由沃尔克去设计具体方案细节。可是最终在立法环节却导致了若干光怪陆离的豁免请求:对加拿大要例外,对日本要例外……谁叫嚷得最凶谁就能享有豁免。[50]沃尔克发现了“完美想法与实际应用之间存在的巨大鸿沟”。[51]
本文摘自《保罗-沃尔克和他改变的金融世界》
保罗-沃尔克是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美联储主席,对美国和世界经济影响最大的金融泰斗之一。
这位“温柔的金融巨人”身高逾两米。比身高更突出的,是他辉煌传奇的职业生涯:20世纪70年代,应对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和美元危机;70至80年代中,在美联储主席任上,成功制服恶性通货膨胀;2009年,应奥巴马之请再度出山,应对百年一遇的全球金融危机。自1963年以来,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他被六位总统委以重任。
尤其在上世纪80年代,沃尔克成功驯服高达两位数的通胀怪兽,创造了“沃尔克奇迹”,为美国此后的经济繁荣增长奠定了稳固基础,被誉为“过去20年里美国经济活力之父”。
更为宝贵的是,他刚正耿直,坚毅执着,忠于公共利益,不迎合任命他的总统。沃尔克罕见地不谋求聚敛个人财富,他放弃投资银行提供的高薪,长期过着算得上是清贫的生活,其高贵、正直和独立的品格倍受世人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