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在成长过程中,只是隐约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地也属于另一个国家。我对它的认识根本不是建立在印度历史、传统及其长期文明历程的基础上,这种认识是第一代移民对于母国的看法,怀旧时会跟父母谈起,但再美好也已经过去了。这种认识不是来自国歌、宗教盛会以及独立日那天的激动情绪,而是来自饭桌上和假期里听到的故事以及我们大家族里的人物。在我想象印度这个国家时,我将这些散碎的材料收集起来提取其中的含义,寻找那些它们可能根本没有的意思,试图从个人的经历中推断一个民族的历史。我在心中编造了一些我没有目睹的事件,而它们发生在我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
遥远的记忆中,印度是深夜打来的电话,让人禁不住担心远方的亲人是不是有什么不测。印度是给亲戚们回电话,因为他们负担不起高昂的越洋电话费。印度是在大银盘里摆放米、藏红花和奇巧棒举行的印度教仪式。印度是父母操的那一口独特腔调的英语,那是英国公立学校和孟买林荫大道相结合的产物,一本正经的。印度是那种精打细算的节俭,人们从图书馆借书而不是自己花钱买书,在餐馆里点菜时权衡再三,主菜的数量总是少于吃饭的人数,因为每个菜大家都可以共享。印度是发现我们周围的印度裔美国人没有一个是教授、诗人或律师,而都是工程师、医生,就算特别突出,最多也只是个经济学家。
每隔两三年,我们便会飞往东方的印度。在纽约就可以提前领略到印度的气息,虽然飞机上人人有座,但登机时还是会经过一番艰难的前推后搡。飞抵目的地走出机舱时,空调制冷的清爽消失在身后,阴沉湿热的亚热带空气立刻将我们包围。灯光从柔和的黄色变成了刺眼的白色。我记得工作人员等候在登机舷梯上,比旅途那一端的工作人员要矮小、谦恭、消瘦,身材赶得上芭蕾舞女演员了。
在这些探亲旅行中,我感受到的印度是祖父母半夜三更在机场接我们回家。他们小小的马鲁蒂汽车里塞了好多人,超过了车子的安全载重量,表兄弟姐妹们知道怎么错开身子坐以便能塞进更多的人。它是祖母不知疲倦地忙碌,为我们的到来烹制热气腾腾的土豆馅饼。它是女亲戚们侧身拥抱我,尽量避免接触她们的胸部。它是退休的叔叔舅舅们的大男子主义,热烈地探讨我的志向而对我妹妹的前途不闻不问。它是女人们不停地谈论做首饰、做衣服和做饭。它还是可以在吃早饭时报告早晨如厕是否顺利。
那些日子我的感觉是,我们这些离开的人回来就像在搞救济。我们常常把旅行箱装得满满的,里面都是在印度不容易买到的礼物:尊尼获加黑牌(Johnnie Walker Black Label )威士忌、斯提尔顿(Stilton )奶酪、Gap 卡其裤。在小孩子眼中,带这么多东西说明祖国的物资缺乏,让我们感觉自己成了来自富裕国度的恩人。在这些12 月的探亲旅行中,我的表兄弟姐妹们常问我觉得自己是美国人还是印度人,我至今还记得他们在听到我的回答后,自尊心受到了很大打击。我以骄傲自大、目中无人的语气说:“美国人。”我知道这么说会伤害他们;这不仅是因为我认为自己是美国人,还因为我感觉如果说自己是印度人某种程度上会自贬身份,等于承认处于世上比较低的位置。
印度给我的感觉是停滞了。停滞在贫困中,即使在儿时的我看来,所有的一切都受到物资短缺的影响:推推搡搡地上飞机,富人不舍得花一点点钱,只关注利润丰厚的职业,对其他追求则表现得非常势利。印度停滞在官僚作风中,所以如果你想在年底之前通电话,最好有个叔叔在相关部门工作。印度停滞在观念中:我很快不愿意再去参加宴会,因为宴会上又会有某个退休老人喝多了威士忌,把我拉到一边谴责帝国主义和拜金主义的美国,他似乎在暗示美国的对外政策基本上是我一手造成的——虽然我只有10 岁,而且已经哈欠连天,早就该上床睡觉了。直到今天,每当听到“为什么你们美国支持巴基斯坦”这样的话,我就会坐立不安。
本文摘自《亚洲崛起与壮大的见证》
本书作者和奈保尔相似,是移民海外的印度后裔,作者受到印度文化和美国西方价值观的双重影响。他是印度经济、社会变革的亲历者。他以一个局内人的外界观察家身份,对审视印度发展现状以及未来前景做出了客观的全新思考。每一个他笔下的印度故事的观察和评论都非常透彻、精辟。
作为新兴市场之一,印度的高速发展令世人瞩目。本书从从梦想、抱负、自豪、自由等六个层面讲述印度社会发展的变化和人们生活、思想境界的变迁,讲述了印度这片古老的土地极度渴望激情、民主、热烈的思想注入,打破它的阶层束缚,迅速融入全球化的浪潮。作者采访了诸多当事人,以独特而深刻的笔触,向您呈现了一个所有东西方媒介眼中不曾看到过的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