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匆匆看到和仅仅听说的故事片段中,我勾画出整个国家。我吸收了所有简单的事实:印度人头脑简单,印度人懂得牺牲,印度人听老人的话,整个国家就像《伊索寓言》中描述的那样。但是这些常见看法根植的土地正在变化。回想起来,我部分地相信这个看法,是因为我需要相信它们,需要某些宏大叙事来证明我家族历史的变迁。
这些看法很容易扭曲,就像我在登上普斯帕克列车前的几小时内触景生情所想到的那样。我去那里看我母亲的外祖父母居住过的房子,它位于勒克瑙。我查到它的地址,想去看看这个一直萦绕在我记忆中的壮丽辉煌的地方。
我的曾外祖父曾是一个大商人,我的曾外祖母巴迪R26;纳尼则是个交际广泛的女人,她性情火暴,人们一看到她就会胆战心惊,躲闪不及。母亲以前常跟我说起小时候去勒克瑙老屋的旧事,和表姐妹们睡在屋外,仰望着蚊帐外广阔的天空。那里的食物多得就像流水,走廊上仆人们忙忙碌碌地穿梭。在我的二手记忆里,仆人们落落大方,头发分得整齐利落,穿着浆得笔挺的白色衣服。我的曾外祖母鬓角边留了两块没染的头发,为的是掩盖其他染了的头发。她的拿手本事是园艺,还有让人激动的玫瑰花。没人像她那么逗乐,我母亲以前常这么说。母亲告诉我们,普拉卡什是勒克瑙的望族:地毯商、当地政要和其他名门望族等形形色色的人没有不知道我们的。印度次大陆上各地的男人们都想娶普拉卡什家的女孩为妻。
童年早餐和晚餐时的谈论,吃饭时对家人的回忆,让我对那所房子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那是属于父母的记忆,我是继承来的而不是直接想起的,但是它的色彩在我心里活灵活现。现在,在我们放弃那所房子40 年后,在父母放弃印度30 年后,我终于又看到了它。我到了那里,被一个高大的缠着头巾的保安拦住了。我告诉他这地方以前属于我的家族,结果把事情弄得更加复杂,现在需要打电话和出入登记才能进去。然后我朝一座巨大的建筑物走去,那里像宫殿一般复杂,有很多高度不同的屋顶。有一个标志欢迎我到北方邦(Uttar Pradesh )政府的道路建设部门来,这个邦以机构庞杂著称,道路倒不怎么样。
大旋转楼梯的门厅呈现在眼前,就好像是为了让我放心富丽堂皇的回忆不是谎言。在热腾腾的饭菜曾经经过的过道里,公务员们翻看着文件,计划着填补道路上的坑洞。曾经开满玫瑰和茉莉的庭院现在一朵都看不到。我后来才发现,当把看到的景象和母亲的记忆相联系时,花园的面积已经缩小了,明显是为了创造更多的办公空间。
我的到来给这个死气沉沉的机构带来了某种激动和兴奋。消息很快传到一个要人的耳朵里。他来看我并告诉我他认识我的曾外祖父,他刚开始就在曾外祖父的公司上班,后来在我们家因资金困难将房子卖给政府时调到了这个机构。他是一名会计,年纪很大了,与其说他是通往过去的桥梁,不如说是提醒人们时间已经过了太久。
回到车里,司机说我侥幸躲过一次对抗。就在几天前,一名印度教暴徒胁迫几个英国游客,这已经成了全国性新闻。这些游客是殖民地士兵的后代,他们来庆祝1857 年印度反抗英国的印度民族起义(Sepoy Mutiny)150 周年;而对于印度来说,这是第一次独立战争。有些印度教激进分子仍然伺机袭击外国游客,我也曾引起他们的注意,好在司机把他们打跑了。但是我在印度很多地方都感受到了紧张和动荡,在勒克瑙尤其如此。一群群忧郁的无业年轻人大中午在外面转悠瞎逛,野心勃勃但又懒惰无聊,很容易受到四处宣传鼓动的救世主们的影响。
在我对房子的想象和房子的现状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母亲某一天最后一次在草坪上吃饭,此后的一段时间里,这里仍然有玫瑰、仆人、蚊帐和鸡尾酒会。然后历史性的打击来临了,曾外祖父的管井业务倒闭了,这房子卖给了一个趋向社会主义的邦,而那个邦又转向了残酷的新资本主义。印度教狂热的兴起,以及转折前后新的暴力倾向,在整个印度都很明显。我父母离开了印度,而我自己则重返印度。
改变的不仅是时间,也发生在内心里。我心里充满了对那所房子的幻想,充满了对印度的幻想,但并不完全是准确的。这个看法在我看到这所房子的一张老照片时就萌发了。那是20 世纪60 年代,照片上的场景是在举行婚宴。我注意到一个着装细节。现在,无论是我们家还是类似家庭举行婚礼,很多男人(也许大多数男人)会穿传统的印度长衫(kurta)、长外衣(sherwani )或尼赫鲁夹克,总之是各式各样的印度服装。但是在这张几十年前的照片里,男士们身着剪裁合体的西装。刚开始,我感到困惑不解,直到将它同我重回印度后目睹的其他发展联系起来,我才似有所悟。恰恰在西方国家的生活方式大量涌入的时候,人们对自己本土的东西有了巨大的新信心:儿童们操着浓重的印度口音,谈吐中时不时冒出印地语,虽然他们的父母操着标准的英音。
但?这个看法——至少在?装方面,印度没有以前那么西化了——推翻了我作为一个在美国长大的印度移民的儿子曾经持有的很多草率假设中的一个:我们的印度亲戚们吃着刚出锅的煎饼(rotis),而我们则吃着用烤箱加热的墨西哥玉米饼;他们为长辈牺牲,而我们则自私到干点家务活儿都要管大人要钱;他们穿着自己的传统服装,而我们这些讨厌的移民的孩子则只想让自己看起来像西方人。但是,这张老照片提醒我,我曾经建构的简单的二元论,那些关于我们的生活和他们的生活的看法,不是记忆的产物,而是被动地收集起来的观点的产物。
将我和那所房子隔开的不仅仅是时间,更遥远的是我错误的幻想和修订的需要。记忆的碎片在我脑海里漂荡,有些曾经是真实的,但在我父母离开印度期间,那些记忆已经不再真实了;有些从一开始就是真实的,直到现在还是真实的;有些根本就不是真实的。身为离开印度的移民的儿子,重返印度是为了了解令人目不暇接的变化,目睹的变化和预想的变化一样大。我的职业就是带着自己假定的超然物外去见证一个古老国家更新的盛况,但是我无法装得那么超然。印度的新现实不仅在抹去它过去的现实,而且也在抹去我心中以及世界上很多人心中对印度的陈旧印象。为了看清印度,我需要挖掘深埋在自己心中的想象,并用新的方式来筛选哪些还在延续、哪些枯萎了、哪些变异了以及哪些回归了。
本文摘自《亚洲崛起与壮大的见证》
本书作者和奈保尔相似,是移民海外的印度后裔,作者受到印度文化和美国西方价值观的双重影响。他是印度经济、社会变革的亲历者。他以一个局内人的外界观察家身份,对审视印度发展现状以及未来前景做出了客观的全新思考。每一个他笔下的印度故事的观察和评论都非常透彻、精辟。
作为新兴市场之一,印度的高速发展令世人瞩目。本书从从梦想、抱负、自豪、自由等六个层面讲述印度社会发展的变化和人们生活、思想境界的变迁,讲述了印度这片古老的土地极度渴望激情、民主、热烈的思想注入,打破它的阶层束缚,迅速融入全球化的浪潮。作者采访了诸多当事人,以独特而深刻的笔触,向您呈现了一个所有东西方媒介眼中不曾看到过的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