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岱多来求卦,登山各有曲衷。卿卿相对不出声,一点灵犀心动。
运否徜徉阡陌,草船饭碗念经。竹篙顺水江南撑,米囤长垣备用。
——《西江月》
话说尚让十冬腊月来到泰山,一者趁冬闲之际,寻拜师尊,乞有指点,以广视听;二者朝岱进香、问神卜卦,也有个神前叩问命运的奢望。及听了师尊的说教,却净是陈年往事,无非比自己知道的更加详尽罢了,其中也多有可取者,也有不可取者,尚让唯点头而已。他心里暗道:“怪不得韩昌黎有名训:‘弟子不必不如师。’我师所见,多有高远深邃之处,然而也并非尽善尽美。倒是顺天而行,当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哩。”
到底一年不见,师生情深,俩人整整说了一天。起身抬头看时,却又见:万家燃烛鸟宿树,金鸡啼夜又催更。沈先生要做功课,尚让见师尊去了大殿,就自己出了碧霞宫,来看泰山的夜景。
尚让先来到天街,见天街空无一人,便信步来到南天门。他前后左右看了看,除去山风怒号之外,就是时不时传来几声夜枭的啼笑声,听了甚觉无趣。他抬头望了望观月峰,见路途遥远,就转身回了碧霞宫。
尚让回到屋里,一时没有睡意,却又无所事事,就自己坐在案前,手捧《汉书》,孜孜而读。直到金鸡再唱、夜已三更,尚让还无睡意。他揉一揉眼,一跃起身,来到院里。只见一轮明月高挂在西天,泰山望月,分外清明。又有那:朔风拂面,及肤似刀。岱岳的寒夜,格外静谧寒冷。
尚让跳起身,拍打了两个踢脚,又蹦起身,“啪、啪、啪”,旋打了一个连五脚。正好一阵寒风吹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看看山风越来越大,他干脆回房关门,卧床拥被,挑明灯盏,继续捧着《汉书》夜读。
还没有读完一章,尚让就觉得二目发涩、睡意渐来。灯烛摇影,凄风带啸。尚让抬头看时,见王仙芝正在招手,叫道:“兄弟,这里来!”尚让心里暗道:“数九寒天,数日不见哥哥,原来却在这里!”急忙提足飞奔过去。
正奔之时,脚下被乱石绊了一跤。他爬起身看时,哪有王仙芝?却见一个肮脏老和尚,口角流涎,嬉笑着说道:“你是我徒弟么?你要去哪里?随我吧!随我吧!”那肮脏老和尚说罢,健步如飞,往前奔去。
尚让跟在老和尚后边发足追赶,想追上他问问王仙芝的去向。他跑了一程,只累得双腿酸痛,却赶不上那老和尚。正奔之时,忽听一声断喝:“何处野鸟擅闯王府?快拿下!快拿下!”喝叫之间,从一个朱红大门中拥出无数将校仆人,拿着刀枪来捉尚让。
尚让看这群人功夫微末,也就不放在心上。他抬眼往上瞧去,见有“平唐王府”四个鎏金大字。他心里暗忖道:“我也曾来京师赶考,却不曾见有这个府第。今天下为唐,他却把府第命名为‘平唐’,这不是要造反谋逆么?若依我平时为国的脾性,就该飞身打破这个鎏金匾额,然后告他个造逆的大罪!偏是今天两腿千钧重,别说上房越脊,就是想打个飞脚,怕也不能!”
尚让心里正想,忽见朱红大门里出来一群仆妇侍女,簇拥着一位绝色命妇。那命妇喝叫众人道:“王爷回府,不去迎接,还敢在这里玩耍起哄?”尚让听见这话,急忙回避,唯恐仆妇们望见自己偷看女人,被人骂做品行不端。他缩首在墙边一个拐弯处,转眼朝左右望去,并不见有什么王爷来到,却见奔上来好些仆妇侍女、护军将士。他们不由分说,上来挽住尚让的臂膀,齐声叫道:“王爷回府了!左右准备侍候!”
尚让心里觉得诧异:“如何拥住俺濮州秀才乱叫王爷?是何道理?”想到这里,急忙高声叫道:“弄错了!弄错了!”他正在叫喊,却听见哥哥尚君长大声叫道:“进德,你不回家去,如何却到这里胡混?”尚让回头看时,见哥哥挽了嫂子杨巧梅的手,正在说话。
尚让急忙来到哥哥面前,给兄嫂行礼,礼毕抬头,猛见哥哥不见了头脑,脖子的腔子里咕嘟嘟地直冒鲜血!又听见嫂子杨巧梅大哭道:“进德,好兄弟!你手握兵符,统兵百万,咋不给你哥报仇呀?”尚让一听这话,心似刀割,再低头看自己时,仍是一身粗布破袍,棉靴开裂,露着棉絮。他又晃了晃两手,哪有什么“兵符、统军”之类?转又一想:“既是有人贼害哥哥,我尚让誓当报仇!”
他转身飞跑,回到家里,寻出祖上用过的生锈长标枪,跑出来问嫂嫂:“是谁害了俺哥哥?”杨巧梅正要开口诉说,却听见远处有人叫喊:“进德,这里来!这里来!”尚让抬手擦了擦泪,向彼处看时,分明是师尊沈云翱用书朝自己招手哩!他急奔过去。刚跑了数步,大树后面呼地钻出个肮脏老和尚,朝尚让大声叫道:“哪里去?尚平唐,快随我走!走趟波斯都护府,踏记大唐北海疆!然后再回铁叉山,送你天兵八百万,下世保你做皇帝!随那狗屁老道士有何好处?”
沈云翱厉声喝道:“海云和尚,休得胡言乱语,少来装疯卖傻!你竟敢诓骗诖误俺那学生!俺且与你斗上五百回合,专治你毁经藐道之罪!”只见那个肮脏老和尚,手中晃动枯树枝,指着沈云翱哈哈大笑:“沈老道,来得好!来得好!佛爷爷倒要领教你这臭道士的招数!”那肮脏老和尚说罢,来夺尚让手中的破铁枪,就要与沈云翱决战。尚让心里想着:“这枪不能给他!”他转身要走,却被肮脏老和尚伸腿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他的手却按不住地面,身上也使不上劲。到了这时候,他不禁气恼起来,急着要爬起身来。但是,即使铆足了劲,身子仍然起不来!
尚让急忙揉眼再看,哪有什么肮脏老和尚?分明是南柯一梦!低头看时,《汉书》还在手中。他不禁连声称奇!正是:
一生事业前生定,真是幻来幻是真。
有诗为证:
英雄不遇手两空,朝岱进香拜长风。
欲把鸿鹄问命运,先拿鹰鹞叩神经。
滚滚三江涤郁闷,滔滔四海更怡情。
太虚变幻迷天梦,注定人生造化工。
次日,沈云翱对尚让说道:“本宫的元君最是仁慈,常把人生事业昭示给天下的善男信女。不过,我弟子想知道终身事业,不如不知,知后惊心,还是自己珍重才是。当今的天下,今上临极,已经十有余载。圣人不恤国是,天下尽知。然而,这尊皇爷到底是壮年临御天下,知道揽大。虽是天下摇荡,还能随荡随平,大唐不致履灭;宰臣虽多权奸,诸侯尚存忠义;下士虽愤本朝,故老不忘唐廷。将今溯古,忖度兴替,唐家必亡!然而,唐亡不在今天。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十万里江山乎?为师料他三十年后,皇族无遗种矣!”沈先生言罢,去几案上取下书卷,对尚让说道:“天下汹汹,武学为先。我这里有几卷书经,汝可带回去。糊口之余,仔细研读,必有进益。”沈师说罢,将书递给尚让。
尚让躬身谢过,双手接了书经。他低头看时,却是《六韬》《三略》《六韬》《三略》:兵书。传说《六韬》系西周时姜太公所作,《三略》系汉初黄石公所作。《太公兵机》《孙武论兵》《子房谋略》《李卫公兵要》。尚让喜不自胜,看着先生说道:“学生涉足武学,立心久矣。往日单是练身,今天方可练心。十多年来,兵经难寻,今得先生倾囊,真不啻珍宝美玉!我学生何以报德?”沈先生微笑道:“师生真情,不在多言;传授衣钵,乃为师之本分。汝能建功立业,师亦不朽。师因徒显,就是重报为师了。”
尚让拱手道:“先生之言,学生自当书绅。另有一言,学生敢问我师:若是人在世间闯荡,猛遇身命攸关之时,束手乎?拒敌乎?束手则殒命,拒敌则不忠,如何是好?”沈师抚须微笑道:“身为万业之本。其无身者,何事可谈?身命攸关之时,自然是全身为上。”
尚让拱手道:“领教。学生预备明天下山。”沈师说道:“我夜来起课,明天非你下山之日。既是上山一趟,且到各处随喜随喜,当有奇遇。晚一天下山不迟。”尚让躬身道:“谨遵师命。”有诗为证:
心有三江四海存,师开五路六边门。
千年指顾如观掌,片言推开滚滚云。
次日晨起,沈师对尚让说道:“月尽年到,冬去春来。山下有十几顷庙田,租给佃户耕种,这时候也该收租过年了。今天,我和后槽的工役,加上你的脚力,共是三匹牲口,下山去驮粮,顺便置办年货。饭时不必等我。你只管随喜浏览,必能增长见闻。”说罢,招呼工役,牵着牲口下山去了。
尚让送先生出了宫门,看他往山下走去,就转身到泰山各处随喜。参罢东华帝君,瞻仰碧霞元君;看过幽冥司,又览阴阳界。泥胎所塑、壁上所画,无非是教人积德向善而已。
尚让看罢诸处,信步登上日观峰。抬头望去,只见白云涌动,一派苍茫;皑皑白雪铺山岭,枵腹狐兔窜觅食。山风转紧,凛冽难挡。尚让回过头,一步一步走下峰来,要回碧霞宫。
他走着看着,刚到宫观门口,见山下上来一乘小轿,轿旁有丫鬟扶持,后随着半老婆娘。因是山道险陡,那轿里的小姐早已下轿,扶着丫鬟拾级而上。她们来到山门旁,轿在宫门外歇下,那小姐和丫鬟直入碧霞宫走来。
尚让看罢才知,她们是前来降香的香客。再看那小姐时,他不觉吃了一惊!你道尚让因何吃惊?原来,这个小姐修姿艳华,竟是天下的绝色!只见她:
肌如脂玉,面欺桃花。玉齿朱唇,蛾眉星眼。秋波湛湛,春笋纤纤。唇点芙蓉,身似柳烟。不肥不瘦,长发披肩。亭亭玉立,细腰高岸。轻移莲花步,红裙飘飘然。说什么昭君貌美、西施婀娜、飞燕凌空、貂蝉盖世,终不及:此女花中笑,观音下九天。
原来,她是当朝翰林学士刘瑑之女,名淑,小字粉娘。刘瑑在京居官,寓居在京师长乐坊,其家原籍山东乾封。因是他内人仙逝,圣上恩准其扶灵归祖。今年腊月十八,乃是粉娘的二十岁生日。她未曾聘人,就趁着这天冷封山人烟少、地寒雪盖路无人,特上山来礼拜进香,祷告祈福,为娘守孝。
粉娘扶着丫鬟刚进山门,就见一位青年书生死眼看人。她乃是宦府千金、书礼之家,生来大方,也不在意。等走近时,她把尚让打量一眼,心里颇犯嘀咕。
原来,唐时风俗尚开放,男女不避。粉娘驻足,想要寻个茬口与尚让搭话,也好问个来历。谁知丫鬟把眼瞪着尚让,恶声恶气地说道:“小姐!快走!不要理那杂猫流狗。”丫鬟骂罢,又朝尚让狠吐了一口唾沫,扶着她的小姐直入元君大殿去了。
那个半老婆子气喘吁吁,在后边叫道:“慢些!也该等等我。这疯丫头,真是孩子家,毛手毛脚,一些不会文气。”婆子口里嘟囔着,颠着个大屁股,也进了大殿。
尚让已经在大殿随喜过,不想再进去。然而,今天所见的这个绝色佳人,真乃是见所未见之国色、闻所未闻之仙人,怕是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比她美了。要是今天错过机会,非但误了眼福,就是那人物见识,也短了好些。尚让心念及此,好像鬼使神差般,返身踱入大殿。
老婆子正在拜台前摆放供品,丫鬟在烛火头上燃香。那小姐正四处游览,见尚让进来,把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刚想开口问话,又叫丫鬟看见。那丫鬟擎香噘嘴,怒视尚让,急忙用手拉住她小姐的衣裙。
只听那婆子说道:“上香吧。”丫鬟把燃着的檀香递给小姐。粉娘把香插进香炉,然后跪下,在拜垫上叩拜再三。粉娘叩拜后起身,叫丫鬟道:“洪娟,洪娟哪,你也磕个头,求元君给你择个佳婿!”粉娘说罢,那丫鬟洪娟果然跪下,不住地磕头。
粉娘把婆子拉在一边,不知说些什么。却见那婆子走到尚让身边,问道:“你这相公,哪里人氏?姓甚名谁?”尚让见老婆子有问,躬身回道:“婆婆,你听好了:我呀,
家居鄄城县,祖籍尚岗村。尚让文武才,来叩东华君。”
那婆子有些耳背,听不真切。她还要再问,粉娘却叫道:“妈妈,咱们回吧。”粉娘说罢,转身拉住丫鬟洪娟,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那丫鬟洪娟直是摇头,似有不允之意。嗣见她小姐瞪眼,那丫鬟不太情愿,勉强走上前来,对着尚让说道:“酸货!听着!”
尚让只顾两眼直瞪瞪地看着那小姐,魂已出壳,没有应声。那丫鬟跺着脚恨声道:“你看那三家村的穷酸货!我家小姐,咋会搭理这种气号!嗨!嗨!我说,你那三家村的驴头,听着:俺家小姐姓刘,名淑,小字粉娘,原是泰安翰林府刘太爷的千金!你那驴头,啥时做了大将军、大宰相,再到俺府里说话!这是俺家小姐吩咐的言语。要是我呀,全当看见了野狗,先砸它三砖才好!”丫鬟洪娟说罢,也不管尚让听清没有,她自己却在那里拍手大笑起来。
粉娘已经走了多时,轿已吱吱下山了,尚让才回过神来。他把丫鬟的话想了想,用食指在左手掌心,把“刘淑”“刘粉娘”几个字写了多遍,直写得手心发热,方才作罢。
有诗说那尚让的艳遇:
壮士偶遇绝代仙,才女相定英雄关。
只因国色具慧眼,结下三生连理鸳。
尚让别师下山,在途中紧催健驴,回到家时,已经是年末岁尾了。他拜过父母兄嫂,来寻王仙芝,转叙师情。话毕,回到家里沐浴更衣,又张忙着草草过年。庄稼人遇上年景不好,就是过年迎新,也是面喜心酸。诚所谓:
达贵逢节银似水,庄户人家略沾腥。
过罢年,已经是大唐咸通十二年了。
过年以后,惊蛰已过,仍是滴雨不落。去年冬里一雨一雪,此后再也不见雨水。如此一来,庄稼菜蔬无法耕种。百姓倾诉无雨,州县置之不理。更可恨者,怀州、汴州、曹州、濮州,这数州的刺史竟然张榜:“敢有无赖百姓横诉天旱无雨者,实为妖言惑众,当重责四十。敢有上诉者,远流充军。”
百姓们遇上如此肮脏的州官县令,如何谋生?先有怀州的百姓愤怒,各执叉耙锨锄,群起闯入衙门,来寻狗官。刺史韦仁规见状不妙,逾墙而逃。百姓们入了府堂,取了库中的资财,人人满载,不敢回乡。大家略作商议,都到山林聚群为盗了。
此事传入曹、濮二州,这两州豪杰先发,百姓后随。刺史逃走,公吏消散。一时间,三州无刺史,百里无耕民。各道节度使见了此事,视若无睹。正是:
官吏如蛇蝎,百姓效虎狼。
真真是皇运该终!偏偏天运相背,关东干旱无雨,两江却是春涝。一个老天爷,弄得天下的百姓怨声载道。
当时有个江夏县令,姓吕,名岩,字洞宾,原是京兆府人氏,两榜进士出身,外放县令。吕岩因见水灾频仍,百姓难以为生,就上了一本,奏本的名字叫“减灾免赋事”。此本一上,宰相路岩大怒:“何物狂生,胡言造语,敢论国家的赋事?”一道制书发往江夏县:“革去县令不用。”吕岩见了中书省的制书,只得老和尚卷铺盖——离寺而去。一路所过的州县,都是满目不堪!他见官场污秽、天下行将大乱,赌气去做了一身道服,出家修道去了——这就是后人所传说的八仙之一吕洞宾。后人说他得道成仙,其实不过是对忠臣良吏的祈祷而已。这也不必多说。
却说王仙芝、尚君长、尚让见天时如斯,心里忧虑。恰在此时,刘强、苗松来到尚岗,对尚让说道:“下来三只大船,现泊在村北的黄河岸边。”
尚让听了,吃惊道:“怕是用不了三只船吧?”苗松道:“天旱不雨,庄稼难种,往日的哥们乡亲,听说有糊口的门路,都争着愿意来,第一天就聚集了二三十只船舶!兄弟知道用不了许多船只,好说歹说,才把他们打发回去。到了晚上,仍有两只船拼死不走。他们都是亲邻相好,任你咋说,宁死也不回去。”
尚君长问道:“船多,人也多,咋办?”王仙芝寻思了半天,对尚君长说道:“既来之,则安之。人家为活命而来,你我断无驱赶之理,无非你我兄弟多行奔波而已。”说罢,叫苗松叫船夫来见。
不一会儿,苗松引来九名船夫。王仙芝一一慰问。问罢知道,几个船夫都是黄河岸边半耕半船的农户。他就说道:“你们大家情愿跟俺,人多势众,也是美事。然而,我们都不是点石成金的神仙。咱兄弟们寻米糊口,多有干犯王法的地方,你们不可不知,到时候不要后悔。”
船头金老大拱手说道:“仙芝贤弟,我们都是庶民百姓,说不来大理,就是想跟随你王大爷与几位爷们挣口饭吃。俺们百姓到了饥渴的时候,论不得官法私法!大爷你说打,俺就去打!大爷你说杀,俺就去杀!别事不虑。”那八个汉子都拱手说道:“我们都是一样,如金兄所言,余事不虑!”王仙芝点点头,叫苗松和金老大把船夫领回船上。
到了夜分,王仙芝、尚君长、尚让、刘强四人,商议如何开船做生意。
尚君长说:“船多本小,行贩艰难。”王仙芝说:“我也正虑此事。”
尚让看了刘强一眼,说道:“人家跟咱来,原为求生;咱们走盐路,也是求生。兄弟不敏,却是如此想:同是行贩,未必非走盐路。眼下春荒,米麦昂贵,江浙却是风调雨顺的大收之地,咱们何不先走两趟谷子大米,把南米北运?一来可救一方百姓,二来可获厚利,三者也游览了江南。如此好事,如何不为?”
王仙芝说:“就是贩运米麦,也得有本银。现今的年月,谁愿赊账?本钱从何处筹措?”尚让对王仙芝说道:“年前咱贩盐所赚的麦,我和卢约,人各三千斤,都没有动。俺哥恁俩婚后所余,不下千五。咱就把这七千多斤麦装船做本,运往郓州、青州的灾荒之地贩出,可获白银两三千数。以两千白银计,船顺运河南下,直抵润州,能籴谷子三万多斤,折抵白米两万三四之间。再漕入青州,把米出手,能赚两三千利银。如此经营,一手倍利!到二手时,恐怕三只船已经不够用了。何愁船多呀?”正是:
良将用兵只恨少,无谋暗叹吃粮多。
只看今天运筹智,便知尚让能开国。
王仙芝、尚君长、刘强正在哀叹人多本小、搓手发愁之时,忽听尚让如此一说,三人恍然大悟、天窍大开。王仙芝拊掌说道:“进德谋事,可抵张良、陈平,以多算为胜!我与二三子,实所不及,无怪乎恩师器重我弟!好!好!就依此计,明天把麦装船。船上多备刀枪,防备水贼劫船。”刘强说道:“哥放宽心!船家惯例,每船备有五刀五枪,外加五副长钩。等闲之辈,不敢贸然近船。”
尚君长说道:“今晚就把家里的细麦装船,不误明天走路!”刘强对尚君长说道:“大哥,你只管安坐,动口提调就行。我喊他们几个过来,几千斤麦,连推带驮,一会儿就装到船上了!不误走船。”刘强说罢,去河边叫人去了。
次日,他兄弟们又去接住卢约,把一船好麦运到郓州码头。七千多斤好麦,不到半天,竟售一空!有人身背白银,大包大裹地前来换取细麦。看那白银时,真如砖头瓦块一般不值钱。到了这时候,人们才知道:银不如粮!有诗为证:
人人用计置珠琳,远虑儿孙近保身。
荒旱灾年却似土,直流口水不能吞。
榆皮虽贱充饥饱,野菜辛酸可养人。
劝儿珍惜一粒籽,三餐虽淡也胜金。
尚让稳坐船舱,计点银数,共收白银四千一百一十三两整。他取出二百两白银,手交苗松,吩咐道:“先买两天的菜米粗粮。”王仙芝不解,问道:“何不多买几天的粮蔬?”尚让笑道:“哥不知情。眼下正是春荒,菜粮米价最贵。明天咱们顺河南下,越走粮食越便宜,何必在这里多费银两?”
王仙芝叹道:“我弟真乃精细之人!贩运经营,如此细心,将来就是经营江山,也是好手!”言罢赞叹不已。尚君长笑道:“弟是谋国手,可惜不遇时。若际风云会,定是将相师。”
鸡啼天光,晨雾渐收。大家收拾船篷,烧罢顺风香,船入运河,正遇顺风。水手们扯满风帆,船借顺水顺风,势如脱缰之马,一路奔逐南下。果如尚让所料,越往南来米菜越便宜。市肆之上,间或可见鱼肉之类。
三只船行不数日,渡过扬子江,直抵润州城。王仙芝、尚君长、尚让、卢约、苗松、刘强六人没有来过江南,今次要算平生第一遭了。舵手金老大常走江南,熟知行情。他引着大家来到米市,看质问价。
王仙芝和尚君长看中一家米店,米粒干饱,没有杂谷,价格公道,就以二十八斤干谷一两白银的价钱定交。尚让秤出一千零七十一两四钱白银作为谷价,外加二十九两白银的装船费,交给王仙芝。三只船共装三万斤干谷有余,尚君长逐船仔细验看,见都是粒粒饱满的上等谷米,心里十分顺畅。
王仙芝见润州繁华、街市喧嚣、百货充足,不似北地萧条,就去买了十二坛竹叶青好酒,摆放在舱内。当晚,他们大鱼大肉,就着八斤一坛的好酒海吃一顿,直吃得酒菜精光、人人醉饱。
金老大趁着酒劲,叫烧纸开船。船夫们一声号子,船离润州,往北进发。这时正当仲春,东南风紧。刘强吩咐:“挂起老帆。”两条大汉牵一只船,虽是粮食满载,却也不甚沉重,每日行八十里水路,两头见日。
半月光景,船到青州。码头上粮行的掌柜们穿梭往来,望见谷船来到,轰的一声,跑了过来,又是抱拳又是拱手,十分热情。掌柜们看谷讨价、滔滔不绝。
尚让和王仙芝下船,走着看了几只船家,已经知道了青州的谷价,就以一两白银七斤谷子的价钱,把整船的谷子挑给米店,共收回白银三千两。
王仙芝见谷米出手利索,急催开船。尚让说道:“不急!这青州地面,乃是盐枭李罕芝的地盘。哥引着卢约、苗松去找李罕芝,兑他十包二十包好盐,装上船再走。这叫‘两头挂’。咱装上盐后放船不迟。”
王仙芝闻言恍然大悟,指尚让说道:“你要不说,我早忘记了。这个李罕芝,在黄家时开了大口,说:只要找到他,有钱没钱,尽可搬盐!咱们今天只管去找他,看他咋说。”王仙芝说罢,叫卢约、苗松抬出一坛竹叶青,三人一路往青州的四海客栈行去。
到了城西的四海客栈,正好遇到李罕芝在门前使枪。见了王仙芝,李罕芝喜得咧开大嘴,说道:“早来眼皮就蹦,我揣摩着必有贵客到来,不想果是三位兄弟到了。哈哈,兄弟的来意,哥哥都知道!酒先收下。”
李罕芝问王仙芝道:“兄弟,你且实说,我这一路枪法使得如何?可胜过那个曹大头?”说罢,舞起铁枪,呼呼声响,前刺后挑,令人眼花。舞到急处,众人齐声叫道:“好!”王仙芝细看李罕芝这条枪,还真有几分真功夫哩!
李罕芝收了枪,把枪靠墙放下,穿上长袍,引王仙芝三人来到前堂,叫人看茶。三人刚落座,李罕芝就瓮声瓮气地叫道:“王家兄弟、刘三,恕我直言!你船一到青州,愚兄就知道了。论理呢,该把好米留给我三两千斤。愚兄岂能亏你?咳!可好!到了晚间,我的店伙计回来说,三船好稻谷,都叫粮行的刘掌柜一秤给兜走了!那刘掌柜是啥东西?整天好做投机生意!我最看不惯那家伙!我这气就不顺!兄弟,你知道,今春啥缺?米麦最缺呀!今春啥贵?米麦最贵呀!愚兄有钱!有盐!就是单单缺粮!”说到这里,李罕芝四下看看,故意沉下脸说道:“再停半月二十,要是市上没米,愚兄可真要打饥荒了。不瞒兄弟说,我店里除了我,下人们都吃稀的了!”李罕芝说罢,往柜上一指:“不信,兄弟问问俺的大板。”
王仙芝知道李罕芝是个粗人,说话无边无际,开口云天雾地。王仙芝也不计较,笑着说道:“兄弟到了贵地,要吃这路饭,盐就是命。至于谷米呢,下一船吧!到下一船回来,任从哥哥搬运,咱兄弟们何敢论价?”
李罕芝见王仙芝开口豪壮,十分欢喜,拍着大腿说道:“哥,我专等这句话哩!好!好!兄弟够义气,够义气!说到底,终归咱是一路人!”李罕芝说完,将眼一翻,又低声说道:“兄弟,你晚来了一步!兄弟要是昨晚来,许你晶盐百包。可眼下,只有十五包盐,怕还不老足!”说到这里,他长出一口气,把眼望天:“兄弟这盐,敢上船呢,兄弟拉走;不敢上船呢,”李罕芝回手端起茶碗,“嘿嘿,怨胆、怨命……”
王仙芝听了,心里掂量这个李罕芝:原是粗鲁人,说话如刮风;虽然直来去,还有言外声!王仙芝心里暗笑:“和这些人物打交道,只以不计较为高。”
卢约、苗松听说李罕芝常存百包私盐,对望一眼,吓得直咧嘴。王仙芝知道李罕芝是说大话,只是不去说破。他朝苗松、刘三看了看,朝李罕芝拱手说道:“多谢哥哥,十五包就十五包吧,晚上把盐装船。咱们同打虎、同吃肉。哥哥想兑成米呢,最是便捷;想要现银呢,我叫人送来!兄弟就此告辞,夜来专候!”王仙芝起身行礼,和卢约、苗松一路回船。
刘强把李罕芝的言语说给尚君长等人,大家听了,不觉大笑。尚君长指着王仙芝笑道:“明知朋友假让客,你偏装作癔实头。如此一来,李罕芝怕是要忙着凑盐数了。”
王仙芝、尚君长、尚让、卢约、刘强、苗松、金老大等人带领三只运船,从二月初起手,到三月末,连举数网,盐粮同贩,项项得手。沿途之中,朝廷的缉查官员,望见王仙芝的运粮船,背脸塌眼,只装看不见。王仙芝他几个人感恩戴德,都说道:“祖爷呀,真是遇见可怜百姓的青天大老爷了。”
尚让坐庄算账。除去日常盘缠,刨去四千一百一十三两本银外,下赚一万一千六百两白银。尚让看着白银存舱,心里常犯嘀咕。他和王仙芝、尚君长、卢约、刘强、苗松、金老大共议:“咱们历经风波,已经四五十天了。往来的交易,不曾失手。如今,船上存着大宗白银,可不是长法,须是从快分派出去,然后各家收藏,方才稳妥。”
王仙芝问道:“如何算账?如何分派?还要兄弟多费心。”尚让取出一张纸,说道:“我初意如此分派,要是不妥,你们再议。我把银子分作三份,第一份,一千两白银,存船公用;第二份,五千三百两,咱六人加三只船,摊成九股,每股合五百八十八两;再一份,五千三百两,分作十四股,咱船上人头一股,每股三百七十八两。以此而计,仙芝兄与家兄、卢约、苗松与俺,该使白银九百六十六两六钱;刘强加船,该使白银一千五百五十四两五钱;金兄八人加船,该使银四千二百两,人均五百二十五两白银。若无异议,就此支银;要有不妥,兄弟们再论。不必客套就好。”
刘强听了不好意思,红着脖子说道:“如此分派,最是公允。只是,小弟不该再使三股。要是定要如此分派,就是不容小弟在此入伙了。要说船只也分一股,最是不妥。想那本银乃是几位哥哥的活命钱,岂不是往来生息的种子?要没有这一宗种子,何以生息?利从何来?这一节最是关紧!你们四位兑出了本银,却又不取分文利息,却叫俺多取一股,这不是羞杀小兄弟么?小弟与哥哥们相聚,原是意气相投,岂为利来?况且,小弟无智无勇、不文不武,所有者唯一把憨力而已,如何敢与四位庄家并肩?更不敢摘走三股红利!定要如此分派,小弟就分文不取了。”
卢约听了,问刘强道:“依你兄弟的主意,该如何分派?”刘强说道:“四位哥只取九百两银子,小弟凭心,使上七百两银钱,就是足而又足了!额外之财,折我寿限。所余的七百五十五两银子,存船充公,那才公道。”舵手金老大也说道:“刘三所讲最是合理!你们爷们的本银不摊股,船只也不应摊股。所有三船的船股,充了公用,才最合理。”
王仙芝听刘强、金老大所言不似客套,就说道:“既是兄弟们如此义气,”他看着尚让,“船只摊的那几股,收作公用吧。无非是多买几番好酒肉,也还是这帮兄弟们,同醉同乐妥了。要是被官事所纠,也好拿这一份银子当作卖命钱使用。”
苗松笑道:“官府要真敢寻事拿人,我就仗着这口刀,与他斗上三百回合!定不叫兄弟们受连累。”卢约指着苗松大笑道:“也曾见你耍刀,那是三脚猫的功夫!不济事!不济事!”大家听见,哄然大笑。
尚让说道:“先别斗嘴耍笑,等把公用的银两说给兄弟们,叫大家都知道家底。”尚让说到这里,算了算,说道:“几项合计,公用银子为两千九百三十两,随船支用。再者,弟有一句话,中不中你们听听:咱们行险走贩,原为养家糊口。这‘糊口’二字,咱已经是有了,‘养家’二字,还没有做到。终不然咱们在外边天天醉饱,就不管家里老少的死活不成?断无此理!我意,趁着眼下手壮,咱去扬州、江州、润州等地,看白米的价钱相宜者,赁上两只大船,籴回几万斤,船进黄河,直入长垣武岗,把所有的白米暗藏到刘强家的后院里囤起来。各家用时,随时搬运。有了这项粮米枕着睡,别管他米价飞涨,天就是再旱三年,咱们何惧之有?”
尚让话音刚落,喜得水手们拍臀鼓掌、一片欢呼,尽都说道:“还是二爷虑得周全,胜过爷娘!今生跑来相聚一场,就是死也值得了!”正是:
若无慈悲侠义胆,难收四海英雄心。
尚君长说道:“眼下适逢阳春,正是好男儿养家立命之时。趁着这绝好的良辰美景,咱们提足气力,再倒腾一个月,也别论利多利少,到五月初收篷,不误回家团聚,过端阳节。等躲过了酷暑,度过了中秋节,咱起手开船。如何?”王仙芝拍着手说道:“好!好!哥哥如此铺排,最合时情。”
卢约手舞足蹈地笑道:“兄弟们既无异词,今天呢,由我卢大官人做东,咱先吃他一醉!明天,船下扬州!先把养家的白米运回来,然后呢……娶老婆!”大家哄的一声,大笑起来。
直到大家笑足笑够,王仙芝摇手说道:“不!不!今天吃酒,必须使用公银。”王仙芝说到这里,指着卢约说道:“把你的本银留下,预备日后娶二奶奶。”大家闻言,又笑了起来。
尚君长看着河水,点着头笑道:“春荒尚有酒,真算天上人!信哉,商可养人呀。”
数日后,王仙芝等人果然赁下三只大船,从扬州运回十万斤白米。大船来到黄河,拐入河汊。河汊四周都是芦苇,大船进来,无声无息。
刘强找来二十多个民工,只说是粮行在此暂存粮食,连同自己的水手,来回驮运,搬运白米。张忙了一夜,才把白米搬完,然后打发大船出苇港东去。
王仙芝吩咐刘强:“夜来运米的爷们,每人给四十斤白米,权作答谢的脚力钱。给他们说:不要声张!”刘强依言而行,民工们背了白米,欢喜而去。
尚让对金老大说道:“哥哥辛苦不易。你们把银子、白米运回家去,五天后咱在鄄城南岸聚齐。”水手们人人喜欢,各自携银驮米而归,心里好不爽快。
尚让跟着王仙芝、刘强,来看米囤。刘强家的后院里,四所楼房自成独院,原是刘家的仓库。墙用石砌,地选石铺,上有一层木板。楼下楼上,都能存粮。十万斤的白米,只占了三所楼。铁大门一锁,就是蚊子也飞不进去。
尚让和王仙芝看过,点头放心。王仙芝对尚让说道:“如此隐秘的村落,亏你想得到!果然是藏兵囤粮的好根脚。”他俩又把院子的一周看遍,见粮米囤放都已妥当,三人才一前一后,回到船上。
酒饭已过,尚让对王仙芝、尚君长、卢约说道:“既是到家了,咱四位庄家的账目,也该算清楚,各自把白银收藏。”
王仙芝说道:“这一项是卢约经手,咱只把本银算清楚就中了。”卢约说道:“这头一宗买卖,正好是春荒年景,竟得十倍的大利!这可是绝天的暴利买卖。当时收算,是四千一百一十三两白银,已经计点清楚,银子已经交给尚二弟,细账还得尚二弟算算。”
尚让说道:“当时每斤麦合五钱四分八毫白银,仙芝兄、家兄,人银是四百一十一两;我和卢约哥哥,人银是一千六百四十四两二钱。加上前两项白银合计,仙芝兄与家兄,每人该现银一千三百七十七两;我与卢约,人该两千六百一十两零二钱。在扬州时,我买了几个精细的柳木小红箱,咱各人的银两,都已装箱封存,藏在舱底。箱子上有名姓,用时可取。底舱的钥匙,卢约掌管着。”
尚让又指指舱内说道:“再者,也叫哥哥知道,咱们营贩,越做越大;银两钱财,越聚越多。我和卢约私下商量,诚恐树大招风,不可不防患于未然。前在泗州停船时,我与卢约上岸逛市场,听说泗州的兵器名闻天下,就去店铺里观看,果然所传不虚。俺俩就买下了三口长杆大刀、三支纯钢标枪,以防盗贼。因是喜爱他的手剑做工精细,且是锋利无比,带在腰里,可以防身避邪,我和卢约就选了六把。这种手剑寒光闪绿、非常森人,现藏在舱内。因是咱几个一向张忙,不曾鉴赏。”尚让叫卢约道:“哥,把手剑拿出来,正好一人一把,大家也看个稀罕。”
卢约去到舱里,打开粗木板,捧出六把手剑,放在一边。王仙芝弯腰拿起一把,笑道:“单看这剑鞘,就知贵重!”卢约说道:“它这剑鞘,是蛇皮缠包的,又加了几层大漆,隔水隔潮,可保六十年不坏。”
苗松、刘强没有见过如此精细之物,两人弯腰取剑在手,抽出剑身,但见寒光四射,幽幽发绿;两条剑线,由深入浅;古铜挡手,黄铜手把,上镶着石花,确是宝物!刘强用手度量。卢约说道:“剑长一尺八寸,背厚四分三厘,劈砍削刺,随手称心。”
几个人心里喜欢,如获至宝,各把手剑收起。
尚君长把手剑放下,说道:“既然白米藏在这里,这武岗就是咱的根基了。十万斤白米,非同小可!这是咱十几家人养命成家的血本。我想着,得留下自己的兄弟住在这里日夜照望,才能放心。”
卢约说道:“大哥所虑,十分要紧。留人看管,有许多好处:一者,看着闲杂人;不叫进后院;二者,趁着空闲也去周边的村里走走,问下些私盐出脱的口子,免得盐拉回来压船;三者,咱这十几家谁家来搬米,有人应付,定不准谁家出点儿事,也能来回通个信。要不如此,万一叫些盗贼看见,兴发事端,不是耍处。”王仙芝听罢,连连点头。
卢约看了一眼尚让,说道:“我留在这吧,中不中?不过,得有个兄弟相伴,可以替换着抽身。”刘强说道:“这是俺家,我在这人地两熟,自然是我陪伴卢约了。”
尚让对刘强说道:“船上的事,俺几个不太熟悉,还要你老兄前后提调哩。叫我看,这里不如苗兄留下陪伴卢约,护粮出盐,照顾家人,似乎两全。只不知苗兄意下如何?”
苗松听了心里喜欢,对尚让说道:“你老弟说的不错。我留在这里,最是方便。我家在南华,正好在濮州与长垣之间,带信传话,十分便利!且这武岗又是亲姑家,人也不生,地势又熟,有我在此,有许多好处哩。身子闲的时候,摸几条鱼、打几只野鸭,还是两道酒菜美味哩!”
王仙芝听后笑说道:“好!好!既是进德如此安置,恁俩快把银子搬下船去,就收藏在刘强的家里。这武岗只留一只船,等金老哥来时再走。其余的两只船,今天就走,免得官家的纲船往来望见,别生枝节。”刘强回头说道:“哥且少等。我到村里借两头驴来,把银箱驮回去,再来开船。”这就是:
只因走私寻善地,不料却留千古名。
刘强去不多时,牵来两头健驴。他和苗松两人的银子,人各一箱,装到驴上,正好一驮。卢约的银子多,装了两箱,也是一驮。卢约又把零碎银子背在褡裢里,放到肩上。
尚让看着卢约装银子,问王仙芝、尚君长道:“哥,恁俩这银子,也存在这里吧?”王仙芝摇头不肯。尚君长说道:“兄弟二人的钱财,不能存在一个地方。此中大有讲究!我的一份银子,带回尚岗家里吧。”尚让见王仙芝、尚君长不在这里存放银子,就对刘强说道:“三哥,回去安置好了,使驴再来一趟。”刘强应声,赶驴而去。
尚让把自己的银子取出二千两,摆放了两箱,捆扎停当后,刘强正好牵驴回来。几个人帮着手,把银箱放上驴背,尚让随了刘强一路行去。
到了刘家,尚让要看藏银的地方。刘强低声说道:“北屋的卧房两室,下有密室暗道,一向是祖上存放贵重之处。入口处在破床下面,后院有个出口,是杂草堆盖着,轻易不开。卢约俺仨的银子,都在密室里,是个十分保密的地方。”
刘强说罢,挪出破床,拨开破烂,现出一块石板。他用力搬动,把石板挪开,露出洞口。苗松瘦小,把身子一缩,跳了下去。刘强把银箱递下去。一切收拾妥当,移床堆物,入口依旧不显。
尚让对卢约、苗松说道:“恁俩在此,切须在意!不可得罪四周的村邻。要是村里有断粮断顿之家,给他们送上三二十斤粮米,算到我的名下。村邻亲善,最是关紧,哥哥切记!远亲不如近邻,一旦有事,他能援手。”卢约说道:“兄弟所言,可比金玉。卢某谨记就是。”苗松笑说道:“人呀,没粮饿断筋,有粮更悬心;藏下大元宝,小心几百分。”
他四人说着话,锁好家门,离开刘强家,一起来到河汊的泊船处。刘强把两船相连,王仙芝、尚君长、尚让立在船头,刘强掌舵,众兄弟与卢约、苗松各拱一揖,船出了河汊。卢约、苗松直到望不见船时,才回船舱收拾,然后回了刘家大院。
王仙芝、尚君长、尚让、刘强放船直到鄄城,把船泊在尚岗村北面的黄河大堤下。三人把银子和六袋白米搬运回家,接济家中的生计。王仙芝引了刘强在家里住下,殷勤款待。
四五天后,金老大引了水手,驾船来到尚岗河段。大家集会在黄河大堤上,酒肉之后,商议开船。
王仙芝的夫人尚巧云,直把大家送到堤岸下面。尚巧云用小石子砸着黄河水,噘着嘴,对王仙芝、尚让、刘三说道:“咱这几家比别人家强多了,粮米又不缺,不如不出去!这几天我常做噩梦,吓一身汗,叫人提心吊胆的。”
咦!只因尚巧云开腔言语不吉,遂叫王仙芝这十几个人:
秀才冒出杀人胆,村夫收聚百万兵。
三江两河血涂地,李唐皇朝一旦倾!
这才是:
该住手时难住手,运该英雄赶风流。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
本文摘自《冲天英雄传第一卷》
中国历代专制集权王朝为什么都逃不脱“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命运?苛政贪冒之下,必有英雄拔剑而起,黄巢率百万之众,风卷天下,破长安,建大齐,“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实现了农民起义军的最高梦想。而倏忽四年,就不得不退出京城,终至风流云散,又是为什么?答案尽在《冲天英雄传》之中。本书结构宏大,通过描写黄巢起义波澜壮阔的全过程,全面展现了晚唐政治、社会、经济、文化各方面的风貌,表现了封建王朝盛极而衰的必然命运和古代农民起义的失败根由。行文风格继承了明清古典小说传统而多所创新,故事进程疏密有致,语言能庄能谐,人物性格鲜明,分析针针见血。在中国古典小说传统的绍继弘扬,尤其是可读性、思想性等方面,创造了新的高度和标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