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逢阳九人心弯,国有昏君上下奸。
亡命田夫成箭手,秀才怒吼抢占山。
——《柳枝词》
世上万事万物,都有个运数;国家兴衰更替,也有个轮轨;就是一家一户,也有个否泰颓达。该你兴旺,公鸡下蛋,骒骡产下千里驹;该你败家,鸭鹅冲天,百囤黄金成锈片。要是再凑上那庸主奸臣、破家五鬼、扫星逆子、吃里爬外卖地手、吸喝嫖赌赔钱虫,就是有铁打铜铸的万里江山,那也是江河日下、一泻千里,不可收拾了。这都是,燕山峰口侃夜话,三家村里叙闲言。放过一边。
话说黄巢请来的那位风水先生,正在给黄巢家选穴弄鬼,却叫黄巢的朋友曹师雄识破。亏得有一位儒学先生费传古,忠厚纯良、曲为弥缝,那个弄鬼的杨先生才不至出丑。这也按下不提。
却说黄家到了出殡这一天,果然是:
嫡女亲男穿孝,贤孙外婿白装。哀声阵阵泪汪汪,大恸高德无量。
一地白花飘絮,万千冥币铺霜。待将大事作排场,再找冤家算账。
——《西江月》
黄家的狮子门外,高搭灵棚;八班鼓乐,各显其能。灵棚两边挂的二尺宽、丈二长的生白布上,有斗大的颜体墨字挽联,系出费传古老先生的名手:
上联:懿德千古,孝子贤孙尽感戴;
下联:严泽百世,亲戚朋友同悲声。
横批:神归极乐。
灵位前排下红漆桌案,案上四围白布桌裙。桌案正中竖起一座黑漆雕螭神位牌,上书“懿考黄讳宗义之灵位”九个魏体正楷泥金大字。牌位前面安放着三脚鎏金圆香炉,香炉内燃烧着三炷高香,香烟缭绕、袅袅升空。香炉之前摆放着三只纯铜吞兽双耳杯,以为奠酒之需。桌案左侧,一把镶金酒壶,酒已注满,酒香四溢。案边捆一把礼香,用红白二线捆扎,是礼殡先生典礼的神物。
桌案前,一张矮脚红漆八仙桌,上供着八碟菜肴,两果两酥、两拌两炒。菜肴的顶上都放着红色粉丝,预示着菜(财)高日日红之意,看上去格外显眼。
灵前的地上,铺下九领草席。草席之上,铺下丈二白毯。白毯上由礼殡先生用朱笔画下九宫方位,以便祭主记位。灵棚东西两侧的远处,坐下八班鼓乐,调笙定弦,断断续续的丝竹之声,直如高山鸣凤,传向四野,引来无数的村野老幼,凑看热闹。八班鼓乐下边,立着十二支高白杆,上缠着潭州浏阳产的爆竹,以备随时燃放。爆竹手旁,立着六名火铳手,正在装药接捻。
火铳手装铳已毕,看了看日影,六人对望一眼:“催催吧!”几个人点了点头,就见两个火铳手齐举火铳,火香一点,只听“嗵!嗵!嗵!嗵!”四声大铳,震耳欲聋。依据旧时风俗,此铳有个名目,叫作“催幡引灵”。
铳声过后,马上听见黄家大院里传出阵阵哀声。不一会儿,“噼噼啪啪”,院内鞭炮齐鸣。大家看时,只见从黄家大院里走出一条大汉,手举着丈二高的新鲜柳木杆,上挂着九尺来长的白色纸幡,远远望去,活像万朵白花绽放一般。
鼓乐手们看见白幡出门,知道起灵了。咚的一声,令鼓响起,八班鼓乐同时奏响。
鞭炮声中,白幡前引,从大院内请出了神主的灵棺。那口散发着清香的柏木灵棺,由八条大汉扛抬。灵棺之后,黄家的亲男嫡女、孝子贤孙,人人孝衣孝帽、孝靴孝巾,手提哀杖,面着涕泗,放着悲声,排作两队,白花花地扶灵而出。
黄巢一身白孝,只见他,身穿孝袍、腰扎散麻、头戴孝帽、足登孝靴,左手拿哀杖,右手提劳盆,由汴州秀才王璠搀扶而出。后面跟定黄家众兄弟。蔡温玉搀扶着黄邺,宋岩搀扶着黄揆,家仆们搀扶着黄存、黄钦、黄秉、黄万通、黄思厚,大家鱼贯而出,直入灵棚。
八条大汉一声号子,灵棺稳稳地落在灵棚正中。外执事张归霸把手一摆,鼓乐立止。黄家上下的家仆各有执事,男男女女,忙碌不停。
黄邺从三十八里外礼聘到一位大儒赵先生。老先生精于古风古礼,使做今天祭礼的主持,俗称“大殡先生”。黄巢兄弟从头天晚上开始,由赵先生指教,演习祭拜之礼。无非是揽四叩、陆花头、九叩礼、十二叩礼、花十六、二十四叩之类,大要不出作揖、叩首、跪拜、奠酒。
时辰已到,孝子围棺。大殡先生高声唱道:“时辰已到,孝子入位了!亲朋上祭,两厢伺候!”立时,就见人头攒动,各寻其位。
赵先生面南,望望身后,见黄家男女有序、内外有别,亲庶前后,孝礼齐备。他从桌案上抓起一把礼香,面北望空举了三举,然后面对神主躬身一礼,再后肃容端立。他望望四面,见是人山人海,面上似有得意之色;再看黄巢,已在灵旁跪下了。
赵先生双手把礼香举起,高声唱道:“开祭了……”霎时间,爆竹火铳,“嗵!嗵!”“啪!啪!”响作一片。鼓乐响器,声入长空。灵棚之内,传出阵阵哀声。
赵先生唱道:“黄门嫡亲长子,入位祭奠了!嫡亲兄弟,后跪陪祭!”只见王璠、宋岩两人搀扶着黄巢,黄巢左手拈着劳盆,右手拿着哀杖,来到灵前,面北而立;后随着黄存、黄思厚兄弟二人,手提哀杖。鼓乐声中,黄巢拱手一揖;黄存、黄思厚并排在后,跟着黄巢作揖。之后,黄存、黄思厚跪伏在白毯上。黄巢一揖三叩,热泪满面。他兄弟见揖举手、遇叩磕头。黄巢跪下直身,双手举哀杖。赵先生右手举杯,左手捧钟,把满杯醇酒望空奠去。黄巢三举,赵先生三奠。
大殡先生见黄巢哀毁过甚,只导他行了九叩礼,就高声唱道:“孝子节哀!叩首归位!”黄巢磕下头去,伏地大恸。王璠和宋岩把黄巢扶起,搀入灵棚跪下。黄存、黄思厚也随入灵棚,跪在灵柩两边。
依据嫡庶之礼,按循昭穆之序,下手接祭,当是黄宗泰、黄宗安老兄弟。因黄宗安病瘫在床,这老兄弟行里,就只有黄宗泰行礼了。
旁有执事杂役把供品撤下,全新换上一贡八碟:一猪一羊、一鸡一鹅、一鱼一虾、一瓜一莲。鞭炮声中,鼓乐阵里,刘强和金老大扶着黄宗泰行了六叩礼。老头子老泪纵横、哭声不止。大殡先生唱道:“孝子接客!”黄巢朝其二叔磕下头去。黄宗泰还了一揖,赵先生奠酒,黄宗泰被扶了下去。
以下就是黄邺兄弟、黄揆兄弟、女婿、侄女婿,一个个腰麻白帽,哀哀号号,在灵前尽哀尽礼。
本亲祭过,下边该是黄巢的娘舅、黄邺的娘舅、黄揆的娘舅,黄巢的妻兄、黄邺的妻弟等。
嫡亲祭过,该是老姑父、老姨父、表兄表弟、表姐夫、表妹夫。
三代双支祭过,五服内外的远支远派、同坟同宗、同门同姓,依次抬上供品,身上挂白,无泪挤泪,来灵前攀亲。
千百年来,汉家的丧仪,大凡至亲者,礼简而情真。只因事主丧亲,痛彻于心,不以礼多为炫。至亲以外,就是凑景,名目繁多、花样翻新,更有甚者,直如闹灵一般,令人啼笑皆非、忍俊不禁。
黄宗义的表姐夫姓李,年过六十,前来致仪。李老先生礼数娴熟、叩拜如仪,只是跪下伏身之后,干号无泪,被村里的几个无赖少年瞧破。有两个无赖少年来到李老先生的身后,乘其不备,猛提其双足,把祭老闹了个王八啃泥,惹得灵棚内外哄笑不止。偏那大殡先儿赵先生,双手举着一把礼香,朝天一礼,也不查辈分,口中竟然高声唱道:“善哉!孝子娱亲,神天同受!祭主可谓心诚礼恭矣!”哄的一声,灵棚内外笑声大起。
直祭到未时一刻,方才听到大殡先儿赵先生唱道:“亲仪礼毕,金兰当续!磕头换帖,快往前立!”黄家朋友本多,无法排序,就按吊丧来到的先后为序。要是一伙数人,由其自议,推出首祭一人。
王仙芝对尚君长说道:“哥,兄弟礼数生疏,大哥就主祭吧,我和进德在后面陪祭。宋岩、卢约为第二祭,苗松、刘强、金老大为第三祭,也就完了礼数。”尚君长点头允可,引了王仙芝、尚让入位,九叩而退。至于宋岩、卢约、苗松、刘强、金老大等,也都是九叩。一声“孝子接客”,大家就退了下来。续后是王重隐、王重师、王璠、胡实、海超、海灵、柳彦璋、柳彦衡、楚彦威、蔡温玉、刘汉宏、刘汉宥、刘汉容、李罕芝等人,礼恭意诚,叩毕而退。
黄巢的朋友曹师雄,原是徐州官军的一个排头,因他引人劫了库银、杀了官长、反出徐州,成了朝廷通缉的要犯。他却改名叫平江海,跑到黄家躲了一年灾。今天,他见朋友们大半都已祭过,还没有轮到他,他心里着急。及看见楚彦威祭罢退下,也不等赵先生唱名,他就挤到前面,跟脚入位。立定之后,曹师雄望灵一揖,撩袍扎跪,哇的一声,趴在白地毯上放声大哭起来!
大家都感到诧异,纷纷议论他与黄家的辈分和情谊。谁料此汉呼天抢地的,却只哭了三声,又是干号无泪。然后,他把身子立起,拱手祭拜。待祭过四叩八揖后,他不去望灵奠酒,却直身盘腿端坐,手抚着双腿,两眼紧闭,望天大哭。鼓乐顿停,要看稀罕。只听曹师雄直着嗓子,口里唱道:“哀乎哉:
昨日康健老伯翁,今日灵前把神成。
千里迢迢望慈颜,府里少了伯父行。”
曹师雄唱罢,翻身立起。鼓乐见势,鼓起腮帮子吹打得十分起劲。
曹师雄望着神位,一揖到地。赵先生手端酒杯,连揖连奠。他四叩八揖之后,复又盘腿坐地、抚腿闭目,望天又哭,鼓乐顿停。只听曹师雄口里唱道:“哀乎哉:
自从老伯闭双眼,孝子贤孙泪不干。
昔日创业人何在?府里不见主家仙!”
曹师雄唱罢,翻身立起,一揖到地。
到了这时,大殡先生已经知道了曹师雄的路数,他见揖奠酒、遇叩升香,口中大声赞道:“善哉!善哉!古丧古礼,竟见于今日!奠者相公可谓知礼矣!”遂高声唱道:“奏乐哪!”鼓乐顿起,吹打得更欢。
曹师雄四叩八揖后,又盘腿坐地,抚腿闭目,望天大号。赵先生把礼香高举,止了鼓乐,只听曹师雄唱道:“哀乎哉:
一板丧音千里传,亲戚朋友好凄惨。
高德慈恩不及报,转眼驾鹤成了仙。”
唱声方罢,鼓乐又起,曹师雄叩拜如前。赵先生捋须,面现得意之色。他望望大众,见挤看热闹的百姓就如看戏的一般。赵先生面闪光彩,口中不住地道:“美乎哉!美乎哉!”一个劲儿地夸奖。
只见曹师雄如前举止,坐地唱道:“哀乎哉:
三牲三礼献神灵,四叩八拜来送终。
佛光照路安步走,魂魄西天归福城!”
曹师雄口里唱罢,立起身来叩拜,鼓乐又起。他四叩一揖后,昂然退下。
尚君长看着宋岩问道:“这汉子捣的啥鬼?见所未见!”宋岩说道:“啥稀罕呀!这是‘哭丧十六祭’的古礼!因它烦琐,人们早已摈弃不用了。这一头亡命汉,不知从何处学来,拿到这里装脸。”
宋岩的话音没落,那八班鼓乐手的领班却高声喊叫:“刚才显礼的相公,快将红包白礼送来!难道白侍候你不成?”曹师雄只顾仰脸得意,却忘记给鼓乐班封送礼金,及听得鼓乐手喊叫,方才醒悟。他见人们都朝他嬉笑,不禁满面通红,从腰里摸出碎银子,也没封包,朝着那鼓乐手嗖的一声,掷了过去,嘴里骂道:“祖奶奶,敢出平爷的丑!”人们听见,越发大笑起来。有曲为证:
壮士扎步,鼓乐相助,古丧古礼装大树。真作腔,假叩数,拍腿打臀闹丧处,人山人海看疯幕。东,一片笑;西,几个怒。
——《山坡羊》
殿后的封祭,是黄巢的业师费传古。费先生感念宾主之情,忆及当年东翁之貌,又是同龄人,真个是物伤其类,不胜伤感。他流着老泪,来到祭毯上,方方正正,祭了二十四叩礼。赵先生手举礼香赞道:“善哉!善哉!才见一代大儒!恭且敬、端且庄,斯可为师矣!”费先生祭罢,跪伏在灵前大放悲声。黄巢、黄邺兄弟们陪哭。他们规规矩矩地给老师磕了三个响头,送先生退下。
直祭到申时末刻,方才祭完。大殡先儿赵先生前后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再祭,就手举信香,高声唱道:“大礼已毕,该送神主上路了!冥币买路,灵幡当头!引魂雄鸡,顶高前行!爆竹驱邪,铳手引路!孝子贤孙,送终高朋,各安其位,毋乱先后!起灵了……”
顷刻间,鞭炮鼓乐震天响起。八班鼓乐前行,阴阳先生提调,各项执事随后,八抬灵棺紧跟,送殡男女大哭。悲哀声里,白花花的一溜送殡长队向坟地去了。正是:
火树银花喧开丧,只是活人看排场。
殡事已毕,亲戚散去。黄家的朋友聚在一起,将要告辞。黄巢就在后书房设宴三席,权作答谢之礼。黄邺、黄揆、黄存兄弟们殷勤劝酬,黄巢却滴酒不沾。
酒宴将阑,大家劝黄巢节哀保重、稍进饮食。哪知不劝还好,只这一劝,反叫黄巢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蔡温玉起身劝道:“巨天,且莫提气,千万保重!这生老病死,乃人生之四贼,没有人能够躲得过去。人子生前奉养、亡故尽孝,已臻吾辈之心。这偌大的家业,老幼相望、兄弟扶持,全靠吾辈扶赡教养,万万不可伤了身子,有违圣人之教。”大家听了,都来附和。
黄巢的老师费传古老先生洞知前因,他劝黄巢道:“贤契,略进饮食,不必伤情。古人有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放着这班好汉朋友,难道这天大的冤仇,就放下不成?总是机缘不到。俗话说的好:好汉报仇,十年不晚!此仇此恨,常在心间,不怕没有报仇雪恨的日子!留个好身腰,十分关紧!”
那个亡命军汉曹师雄,因来得晚,且脸皮厚壮、为人粗鲁、说话喷喷喳喳,大家都不愿给他细讲黄家的冤情,他自然不知道黄宗义病故的因由。今听了费先生的话,他粗声问道:“公子有何冤仇?给我说!叫我揣摩揣摩,也好拿个主意!”大家听见曹师雄发话,都不理他,没人开口,还是费先生把前因说了一遍。黄巢听见,哭得愈痛。
曹师雄听罢费传古讲说,直气得火星烧头!他把酒杯砰地一顿,大吼道:“如此深仇大恨,不去报它,却坐在这里吃酒!叫我进城去,先把‘断路’砍了,再杀他满门!给兄弟出这口恶气!”
在座的有个楚彦威,是个秀才,其人深沉大度、从不露机。及听见曹师雄满口乱吵,忍不住说道:“冤句城里公吏上百、官军上千,岂是你横行之地?县城不是你砀山寨!”曹师雄隔席指着楚彦威怒道:“依你穷酸秀才说,就放了这恶官不成?”楚彦威说:“放是放不了他!不过,眼下还要从长计议!”曹师雄把筷子狠捣着桌子,捣得桌子砰砰作响,瞪眼指着楚彦威问道:“从长!从长!忍气窝囊!如何从长?你说个唇红齿白来!”楚彦威苦笑着摇摇头,说道:“莽撞汉子,不可理喻……”索性背过脸去。
柳彦璋大声说道:“这有何难?刀枪现有,弓箭现成!所缺者,旗帜甲胄!咱兄弟们各自召来亲友,打造盔甲,披挂起来,就是一支劲兵了。我给你们做个将军,引兵杀入冤句城里,哪个敢挡?啊?”正是:
横竖做个草头王,胜过牢盆煮盐强。
曹师雄闻言,把手一拍,啪的一声,大叫道:“新媳妇咬牙——好得很(狠)哟!我回砀山去,召来俺那几百名弟兄将士,给你做个先锋官,打头一阵!”
海超为人圆滑,是个世故老练、见风使舵的村头寨主。他见大家发言,就说道:“若要扯旗造反,我得回兖州去,叫来俺那班土团乡勇,和你们汇兵合势!你看威风不威风?”
王璠放下筷子,擦一擦嘴,不紧不慢地说道:“兄弟们既要走这条路,上上之策,莫若效法河朔三镇,自军自帅、自管自征,割他几州土地,自霸一方!王师到来,迎头痛击,三胜之后,朝廷不敢正视吾辈!”他停了一下,忽然把手掌一拍:“安守几州土地,享受多少快乐!”说到这里,他挺胸傲视,好像朝廷所赐的印节,就在他的手里一般!
冯实举手叫道:“好主意!好主意!别人不说,这扯旗造反的事,我先赞成!在这个没有公理的世上,不动手就不中!先割下残朝的一块土地,消停几年,传给子孙,也是咱们的一片事业哩!”冯实说罢,转身看着大家说道:“快取来牲血,咱大家歃血结盟!咱就推巨天为主,各带一军,都做将军,杀入冤句,先报大仇,然后攻战,割他十州八州,也叫朝廷知道咱们的名头!”冯实的话音一落,大家为取悦黄巢,附和者甚众。
几个莽汉,大有不知天高地厚之势,好似老天之下,唯我为大,这歃血之后,怕是就要揭竿了!这真是:
切肤之仇不曾报,莽撞汉子聚成堆。
尚让见群情激昂,拱手说道:“各位仁兄、各位朋友,千里奔波,都为朋友深情。哥哥们为了朋友,甘愿两肋插刀,叫我尚让佩服得了不得!只是,小弟才学浅薄,名德微末,手无缚鸡之力,心无隔日之计。所谓歃血定盟,那都是英雄之举,弟不敢闻,也不愿闻!就此告辞。”尚让言罢拱手,就要起身离去。
蔡温玉和尚让是同年的秀才,两个人的感情最铁。蔡温玉见势,起身拉住尚让的手,说道:“贤弟,安坐听声!如此的场面,大有学问,看看也不妨。莫躁!莫躁!”蔡温玉说着,扶尚让落座。
曹师雄装模作样,咬着牙、梗着脖子,瞪着眼对尚让说道:“今日所议,乃兴兵报仇的大事!敢有离席者,以泄密告官者论,一刀两断!”尚让翻眼看了看曹师雄,双指略一点桌面,嗵的一声,桌上的碗筷震起二寸,上下乱蹦!他冷笑道:“也不是小弟夸口,撂倒你个曹师雄,如踢砖头瓦块一般!叫你躺哪你躺哪!就是今天在座者,只怕没人敢留住我尚让!”
曹师雄直瞪眼,却不敢吭气,更不敢比拼。大家见状,无不惊惧咬唇。有诗为证:
曹州开酒宴,起义噪高风。揎袖震河岳,扬眉扫帝京。
彼将甲胄焕,此要旗幡撑。若论佼佼者,尚让有真功。
还是老先生费传古德高望重、见多识广。他闻声辨形、见状知功,缓缓立起,拱手说道:“诸公啊,今天在座的,都是关东的好汉!只有我老朽马齿居长,早过知天命之年,本该窝门守岁、西风望日,不当混迹于厅堂之上、跻身于好汉之中。老朽既属末位,愿出片言,敢望壮士哂纳。”
曹师雄听见费传古啰唆,极是不耐,愤愤说道:“有话就说,酸啥……”他忽然想到费传古是黄巢的恩师,就急忙改口说道:“酸、酸白菜,做得好!做得好!费老先儿,你说来,也叫兄弟们听听稀罕。”曹师雄言罢,夹住一大箸酸白菜,咧开大口,吱溜一声,吸送入口,鼓起腮帮,大嚼起来。
费传古捋须微笑:“老朽向闻:有德者,必有大勇;仁信者,定怀奇谋。刚才,”他一指尚让,“这位壮士,据老朽观之,仁德可比于古人,才学不亚于前贤;胸怀三江四海,腹隐九州万国;吞文吐武,权衡经法。遇此贤达,咱们何不款心求教,受喻开天?何必定要行那莽撞之举、走无头之路、蹈不测之途、取灭门之祸哩?”大家闻言,都看尚让。
楚彦威推了一下尚让,说道:“进德,进德呀,今天,十八州好汉到此聚会,名为奔丧,实为举事。是进是止,还是贤弟断上一言,也叫哥哥长长见识。”
尚让见同科朋友开口,又见王仙芝、尚君长、宋岩、刘强、金老大等人一起看着自己,只得吞吞吐吐地说道:“兄弟……兄弟愚鲁,要是……要是与诸位英雄相比,当属末位。这……这扯旗造反的事,成则王,败则贼,弄不好断头流血、家灭九族,非同小可!兄弟实在没有善策……要以小弟之见,不如咱各安旧业,徐观天变。”
曹师雄望望冯实,不等尚让说完就道:“这不是胡球鸟乱么?观变!观变!胡球鸟乱!你自己又不下手,去等天塌地陷,会砸死官家的一帮贪官污吏?这不是胡球扯淡么?”
费传古拈须点头,说道:“言语不多,蕴深意赅。尚二贤可谓知天矣!”
柳彦璋咬着牙怒视着尚让,问道:“等到几时?去观啥变?你这岂非书生乱弹?”
海超拿筷子敲着桌子,故意捏着声腔说道:“人谁乐乱?啊?这是朝廷把人逼得旧业难安呀!你说哩?”
李罕芝低着头,阴森森地说道:“两河上下,乱民如星。不趁此时广收民众,等到别人成了气候,咱们必为瞽夫所驱!要我说,这时候开手举旗,朝廷未必顾及咱们!不过,眼下我还有几宗大生意缠手……”
王璠眯着眼,以筷击桌,口里念道:“大楚兴,陈胜王,苟富贵,毋相忘。”王璠念罢,见大家不应声,长叹一声道:“唉,唉,竖子不足与谋也。”言罢,放下筷子,闭目端坐,直如泥塑的一般。
黄邺陪席,只是殷勤劝酒,谁说话他看谁,就是不开言。
黄揆支应客人,孝帽已脱,只穿孝袍,麻扎着围腰,一直不说话。及听罢大家的腔调,见已无人作声,他说道:“我与尚让,名为朋友,实为兄弟。从京试相遇之日,俺俩已是神交。今天,叫我看,咱只说兄弟情谊,莫论国是。啊?”黄揆言罢,起身劝酒。
黄揆向称中平睿智,就是费先生也多垂青目。大家见黄揆殷殷劝酒,各收英雄之心、暂存王霸之气,人人举杯捉筷,个个又来酒兴,呼喝喧哗、吆五喝六,直到后半夜方才散去。正是:
酒肉朋友三盅情,酒劲过后淡又平。
有诗为证:
天轧东南日退光,九州百姓实堪伤。
官府狂暴杀机盛,朝政发疯剥夺猖。
冤句开丧好汉会,荒村论道英雄帮。
一番呼噪喧哗后,不闻谁说起义纲。
王仙芝、尚君长、尚让恐怕冷落了黄巢的心,一起来到黄巢的书房。尚让朝黄巢打了一躬,说道:“巨天哥哥,刚才小弟得罪了。”黄巢还礼说道:“进德,咱们交往多年,何出此言?黄家就是有仇有恨,岂不知天下大势?岂可为我一家,瞪眼看着众兄弟去跳海扑火?我心何忍?”
王仙芝说道:“扯旗造反,决非小事,成则王侯,败则为戮,九族不免!这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名,机会不到,不能轻动。众人之言,当择善而从之。万不可纵猱上树,弄得难以收拾。”黄巢说道:“这一帮朋友,多是粗鲁人,吵吵而已。没有咱们振臂,他们是光说不动;就是动了,也难成啥事。”
尚让说道:“据小弟看来,这也是好事,足见人心所向。朝廷震荡、天下大乱,怕是不远了。待其健主已去、幼主方立、上下离心、内外多阻、忠去奸来、天下共怒之时,咱们收集两河豪杰,扯旗振臂,顷刻间饥民云集,取关东易如反掌!半壁江山已在手中掌握,何论二三脏吏呀?”咦!只这几句话,韬略洞透天下势,成算早在英雄心。尚让的本事,胜过群雄多矣!
黄巢挽住尚君长、王仙芝的手,说道:“使进德生于太宗之时,其功名不在李卫公、李英公之下!兄弟是个大才,惜不遇时!惜乎哉!惜乎哉!哥啊,依礼,殡葬一毕,我当宿坟守墓,循孝道以尽人子之义。明天要送朋友们回去,兄弟不及面送,就烦哥哥、进德与黄邺代劳吧。若遇机缘,咱兄弟们再行相聚,共论天下。”尚君长、王仙芝、尚让连连点头,拱手施礼,各自歇息去了。
次日一早,黄巢辞别了尚君长、王仙芝、尚让和一班朋友,引了一家男女,带上锅灶食汤,去到黄家的坟茔里,给其父煎汤,开了头七孝礼。
尚君长、王仙芝受黄巢之托,招呼各路朋友用饭,饭后一一恭送,挥手而别。
却说王仙芝、尚君长、尚让、宋岩、卢约、苗松、刘强、金老大等人辞别了黄邺、黄揆与其他黄家兄弟,来到大路口。刘强、苗松、金老大三人要回南华、长垣,路当西行;王仙芝、尚君长、尚让、卢约、宋岩等人却是往濮州鄄城的大路去,路当东北行。王仙芝就对刘强、苗松等三人说道:“兄弟们数日相处,情好日密,眷眷深情,令人难忘。眼下已是腊月,年节将到。恁三位都是孤苦伶仃的人,要是不嫌弃我王仙芝,随我到鄄城过年如何?”
苗松说道:“多谢哥哥的美意。只是,父母灵前,逢年必祭;祖宗坟墓,遇节添土。我和哥哥虽是情厚,却也不敢违了孝道。好歹快到来春了,再与哥哥们相聚不远。俺兄弟就此告辞,哥哥们且受兄弟一拜!”苗松说罢,与刘强、金老大跪倒,就要叩首。王仙芝急忙扶住他们:“兄弟,使不得!使不得!快起来!你们不去鄄城过年也罢,就放心还乡吧!过年祭祖,来春相会。”三人躬身一揖,挥手西去。正是:
只因陌路情,结下终身义。
刘强、苗松三人西行不上百步,尚让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身高声叫道:“三位兄长留步!我有一言相问!”刘强听见尚让叫喊,停步转身,问道:“兄弟,还有什么吩咐?”尚让来到三人的面前,说道:“适才忘问一句:哥哥能否寻来一条船?有了船,咱们做生意往来,比驴驮车推能强百倍!”刘强喜道:“我家的渡船,可容万斤,略加修缮,就能下河。要是有用时,船随人来。”尚让拱手道:“最好!最好!修船所用的银两,通伙均摊。”刘强变色道:“要是如此,就是外看我了。”尚让扬手道:“哥哥,去吧,来日船上相会。”刘强拱手道:“兄弟保重!愚兄定不误事。”言罢,拱手而别。
王仙芝、尚君长、尚让、宋岩、卢约五人见刘强、苗松、金老大去远,转身迈开大步,往家乡行来。直到次日午后,他五人才走到王仙芝的村上,王老员外、范老夫人和尚巧云把大家迎到客房。大家刚坐下,尚君长记恋新婚,朝大家拱手后,见过王老员外,行过礼,告辞回家去了。
尚让见哥哥回去,就请宋岩、卢约同去尚岗村住上几天。王仙芝说道:“他俩既然来到俺家,就是俺家的客。要不盘桓几天,我心何安?”王仙芝说到这里,对尚让说道:“你要有事,你先回去。改日,俺几个一起去找你说话。”尚让见王仙芝坚要留客,就对宋岩、卢约叮嘱了几句话,又寻着王老员外行了一礼,看着尚巧云说道:“姐,我先回去,改日说话。”言罢回家去了。
尚让到家,静下心来,细思黄家聚会的情景,复忆及曹师雄、冯实之言,又想想王璠、海灵之语,心思迷茫,翻三倒四的,得不出个答案。他躺到床上,翻来翻去,不能入睡。直到半夜鸡叫,忽然想起师尊沈云翱道德高尚,能洞察三界,又在泰山修道,说不定会有真知灼见。想到这里,他就在被窝里盘算:“趁着年节之前,去泰山一遭,拜一拜师尊,听听师尊的教诲,也顺便在神前问问一生的前程。”
次日一早,尚让把心思告知哥哥。尚君长说道:“你要去泰山时,明天就去。再有半月二十天就是年节了,终不然你在外边过年不成?去吧,代我问候师尊平安。”
尚让禀告父亲后,稍作收拾,拉出健驴,带上防身的哨子棍,动身离家。尚让绕道王家沃,来告知王仙芝、宋岩、卢约。王仙芝听说尚让要去看望自己的老师,连声说:“好!好!是该去看看老师了。”说罢,将家藏的好盐装上五斤,付与尚让:“尚二,为我致意先生:仙芝得闲,必去拜望老师!”尚让点头应下,别过宋岩、卢约二人,收拾好包裹,跨上健驴,朝岱岳奔去。这一来:
学生满腹懊恼事,诉与先生求解开。
上人说破天下局,壮士聚得义兵来。
笔家写书到此,因书中单说“脚驴”、“健驴”,却不言骡马,难免令人费解。看官不知,内中有个原因。原来,晚唐之时,天下用兵不断,凡民间的骡马,尽被军用征调。州府设有牧马监,兵部设有御马都,专司骡马征调之职。民间百姓,不得私自养马,就是驴生的骡子,也当随时申报,不得私藏。若遇民间婚嫁,可去州府赁马,百姓支应粮草,不付资费,用罢后将马匹归还官府。有的州府,把劣等的骡子散留在民间,不在征收之列。因此,百姓们凡要举动,代步的就是健驴,也有少量的骡子。这就是“脚驴”、“健驴”、“健骡”之故了。这是闲话,放过一边。
再说尚让催赶着健驴,一路往泰山奔来。因是时序腊月,一路上只见那:古道苍茫鸦噪冷,腊梅抗雪迎寒风。放眼望去,原野覆雪;大路之上,行人甚少。时有朔风吹来,寒冷入骨。乌鸦吵噪,啄食饿殍,闻驴喷鼻,惊起群飞。间或见有军骑飞身而过,马蹄起处,溅起泥土,令人侧目。
尚让见景生情,在驴背上口占一律:
雪铺大地千山玉,云盖红光万里哀。
三九风高吹布絮,两足踏冻问天开。
有心四海吞云雾,无计两河弭时灾。
一炷灵香随愿去,但愿月降红艳钗。
从鄄城到泰山有四百多里,尚让只用了三天,就到了泰安。他看见一个老翁,作了个揖,寻问上山的路。老者指说道:“北峰路近,冰雪已经封山,难以攀行;南峰路远,冰雪风吹融化,山路好走;东峰、西峰,都是难行。”尚让就在泰安歇息了一晚。
次日,尚让早起饭罢,牵驴上山。一路上,进中天门,走十八盘,过了南天门,方到碧霞宫。尚让找到个道人,打听沈先生的落脚处。道人问清尚让的根脚,方才说道:“沈师就在这个宫里,早起下山,晚上回来。相公既是沈师的高足,先去膳房用饭避寒,等沈师回来再说。”尚让问道:“我这脚力,如何安置?”道人说道:“不妨!不妨!山上的宫里也有牲口,是用来驮送粮米杂物的。相公把驴牵到宫后的草屋喂养,走时略付几分碎银子就行了。”尚让依言,牵驴来到宫后的草屋,果然有杂役设槽。尚让安置已毕,方来膳房用饭。
饭罢,等到后晌,不见师尊回山。他就站在碧霞宫门口,往山下探望。少时,从南山半腰里上来一个人。只见那人,身背褡裢、打着裹腿,往山上走来。走近看时,正是沈云翱。只见他:
一领黑道袍,腰系墨丝绦。暖靴足下穿,长袜及膝高。
略带几绺须,褡裢垂到腰。头顶道士帽,隐去洪儒标。
洞穿红尘路,翻修太乙桥。携手赤松子,腾身傲九霄。
尚让看得真切,快步走下山来迎住先生,叫道:“先生,拜揖了。”沈云翱驻足,抬头往山上看去,见是尚让,心中大喜,大声叫道:“尚让啊,我料你早晚必来!我算计着,你多半在节后来,不意你今日上山,出我所料!”尚让紧走几步,朝先生拱手一礼,随手接过先生的褡裢背上,说道:“原打算过年再来,学生转思,腊月清闲无事,不如早点来拜拜先生。”说话间,师徒进了碧霞宫。
沈云翱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张罗火盆。尚让去廊下搬过带来的物事,放置到房中,又把王仙芝所送的好盐捧给先生。沈师接了,笑道:“俺学生贩盐不易!这盐晶莹细白,真乃珍品。回去代师谢过仙芝。”正说话,火工提来热茶。沈云翱吩咐:“晚间多烧些汤,预备着洗漱。”火工听了,就去烧饭烧汤。
那火工的手脚十分快捷,不一会儿就把饭菜搬上来了,然后过来请沈师用饭。尚让随着先生来到膳房,看时,连同道工才有四人。再看菜肴,统是山品:油炒雪里蕻,爆炒干豆角,热拌马齿苋,热拌野山芹。
沈师拍拍尚让的肩,说道:“坐,坐。这碧霞宫里原有六位道友,道长年高仙逝,就由其师弟主持宫观的杂务。要是说起这位宫观的主持,他俗家是郓州人氏。若论丝连,乃是为师的姨父行。还有一位小道友,年才十四,是山下无家的苦人。今年秋后,老主持携带着小道友去江南龙虎山朝圣去了,明年春夏之交才能回来。宫里的年节之事,为师忝代打理。”
说话之间,催茶用饭。两个火工道人都是粗人,阔口宽喉,用饭甚快,刚坐下就已起身了,剩他师生二人细吃慢谈。饭毕,沈师说道:“今天你我上山辛苦、走路疲累,洗漱之后,早些安歇。明天说话不迟。”师生二人稍作洗漱,各去安置歇息。
次日,沈师到元君座前拈香行礼,自做功课。尚让却到山前宫后,随意游览。说也奇怪,天寒地冻、山风凛冽,竟有三五成群的香客,冒着风寒上山进香。寒风影里,白雪长袍,堪为岱岳一景。正是:
贵家朝岱寻雪景,庶民灶冷泣无声。
中饭已过,沈师添足炭火,要来茶水,与尚让对坐。沈师因问道:“学生冒寒上山,必有所问。”尚让点头,说道:“先生高明。学生愚钝,这二年也不知是不近人情,也不知是走火入魔,最好揣摩天下大势,却总是不甚了了。不知道该不该问?”沈师呷一口茶,理一下胡须,说道:“尽可倾诉,毋庸讳言。师所知者,倾箧相馈。婚姻前程、古往今来、兴废更替、神鬼幽冥、日星变故、天文地理,凡所洞明者,尽可传授;空穴无凭者,不误弟子。”
尚让说道:“天道昏暗,朝廷无道。学生摒弃京试,数年以来,无所事事。天灾水旱,年成欠丰,生计渐见捉襟,遂约同仙芝数人小贩盐粮,略有进益。前些时,冤句有个朋友,虽是家中大富,也是落第人家。因其家中发丧,朋友吊临,当中会着几位江湖人物,睐其举动,多是杀人越货者流、贩黑耍枪之徒,言语之间,颇涉时势。更有甚者,直欲督造兵器、赶制旗帜,大有仓皇揭竿之势!他们因会相邀,就要歃血为盟。因学生对于天下大势,实为瞽眇,不便多言,更不敢骤然涉足,学生就把君臣大义开解、安分守时作戒。哪知,一言甫出,颇犯众怒,大有动刀动枪之势!学生返乡之后,与仙芝共论此事,都说道:‘这是诛灭九族的勾当。’过后,我仔细想来,若从众意吧,有违天理;若违众意吧,必乖友道!思来想去,总不明白。因此,学生踏雪朝岱,求见师尊,欲开心胸,乞求一诀。”
沈师闻言起身,望着窗外,吸了几口新气,伸臂提足,活动了几下筋骨,然后坐下,把茶换上,看着尚让问道:“子记裘甫么?”尚让端身:“愿闻其详。”
沈师说道:“夫裘甫者,原为宁海渔人,壮年从军,在军营十五年,为伍长,历驻浙东、浙西、宁海、象山等地。后见朝廷不振、节帅庸弱,他就在大中末年,拉竿起事,有众二百,都是亡命者流。裘甫占据象山之后,挥戈直取明州。沿途招诱,杀到明州城下时,有众四千,三日而克明州,活捉刺史韦松。浙东观察使郑自德发兵拒敌,累战累败,剡溪一战,官兵尽覆。从此,裘甫名声大振。山海各地的亡命之徒竞相投奔,不到一个月,收兵三万。裘甫把人马分为三十二军,以刘望、刘庆、刘从简、王晖、王玫、李昌言为大将,裘甫自称天下都知兵马使,改元‘罗平’,大聚资粮,广治甲兵,声震南北。
“当时,官军尽避其锋,不敢迎战。裘甫自谓天下无敌了。朝廷见两浙的武臣无人敢战裘甫,就诏调安南都护王式王中丞,率领两淮、许州、信州三镇的官兵,入卫镇海。三镇之兵,计有两万六千不足,王中丞将其改编,共得可战之兵两万二,分为左右两路军,又称东路军、西路军。西路官军围裘甫于陈馆,攻破义军,裘甫溃去,王中丞紧追不舍,三日二十四战。官军追到剡水,生擒裘甫以下二百余人,凡所有头目,无一漏免。腰斩裘甫于越州,传首京师。
“咸通三年,徐州武宁军都将王泽,聚银刀将三千余人,举旗反唐。他们攻城略地,声威甚壮。还是这位王中丞,从浙东回军,路过徐州,顺手牵羊,挥军攻杀,一夜之间,三千多银刀军都被他夷灭。
“咸通七年,庞勋举事,有众十余万,攻占四州之地,二年而亡。此事子所素知也。
“陕甘高成子,聚众三千,扯旗造反,攻取延州四县,兵锋已达延州府。只六十日,就叫山南西道节度使夏侯孜所擒灭。
“这几个草莽英雄,扯旗造反、聚兵胁众,有的三五千人,有的三两万人或十数万人。其所攻战得志者,或二三月,或一二年,随起随灭。究其原因:有勇无谋,不明大势;计单力薄,逆天弃民,致使兵众消亡、身首夷灭。”
正是:
前车倒了千千辆,后来推车纷纷上。
数子反唐恶战死,何人举旗再反唐?
沈先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就如他在私塾学堂训诂一般,把胸中的见解,尽都倾吐给高徒尚让,想叫尚让引以为戒,岂知尚让另有一番想法?正是:
老师抛高论,学生择善从。
欲知尚让做何算计,且看下回。
本文摘自《冲天英雄传第一卷》
中国历代专制集权王朝为什么都逃不脱“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命运?苛政贪冒之下,必有英雄拔剑而起,黄巢率百万之众,风卷天下,破长安,建大齐,“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实现了农民起义军的最高梦想。而倏忽四年,就不得不退出京城,终至风流云散,又是为什么?答案尽在《冲天英雄传》之中。本书结构宏大,通过描写黄巢起义波澜壮阔的全过程,全面展现了晚唐政治、社会、经济、文化各方面的风貌,表现了封建王朝盛极而衰的必然命运和古代农民起义的失败根由。行文风格继承了明清古典小说传统而多所创新,故事进程疏密有致,语言能庄能谐,人物性格鲜明,分析针针见血。在中国古典小说传统的绍继弘扬,尤其是可读性、思想性等方面,创造了新的高度和标杆。